中士还乡(4)

她倚在一方院落的大门框上,怀里抱着个约摸一岁的孩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中士,身边站几个刚跑来的男孩,一动不动,一言不言,眼角有两粒清泪牢牢结着不肯落下。她怀里的孩娃,也一样望着中士,眼里满是疑光。

就这么,一阵好静,如一个村落都没了人样。中士始终看着妹的额门。妹的额门原先──三年前十七岁时光光洁洁,平平展展,眼下,冷丁儿就刻满了沟渠豁崖,像一片乱七八糟的世界。

有只知了从他们的静中挣扎着叫出了声,僵着翅膀飞走了。

妹把怀里的孩娃换了胳膊抱定,拉下布衫,盖严实露着的白奶。

“啥时回的?”

中士把目光拽回。

“前天。”

妹妹离开门框,朝前边走来。

“回家吧,站着干啥。”

中士朝妹妹走去。

“又搬家了?”

妹妹又站下,望着手中的孩娃。

“刚搬……叫舅。”

中士身子微微一震,盯着那孩娃,嘴边僵硬了一个笑。

“还不会说话吧?”

妹笑笑。

“会叫爹啦。”

中士心里漂一个酸楚。

“你写信没说……”

妹过来把孩娃塞给中士,又接过中士挑的一兜儿东西。

“是个女娃……”

中士猛一下扔掉肩上的干棍,把女娃抱紧了,如箍在怀里。女娃在他胳膊中挣着哭唤。

妹妹瞪一眼女娃,前走两步,又回身捡起中士扔的柴杆,回家了。

中士跟在妹妹身后,盯着妹妹的腰脊。

她的腰脊真弯了,些微地,隔着她的单布衫,能觉摸出她的腰脊节,一凸凸、一凸凸,如胡同路上凸起的泥峰。

妹妹的腰脊牵着中士进了新房院,一前一后,走得很沉。

中士入伍时也这样。他们兄妹路走得很沉。她前他后,一个牵着一个。新兵集合是在公社院里。一座新院,地上青砖,墙上青砖,房顶也压着青砖。青得人身上发冷。他们家离公社路远,一早起床,到临午才赶到公社。公社院里,连角落里也山堆着人,都是送行的,说话声煮成一片。中士和妹妹一进院里,到报到处签个名,妹就很不容易地找了个僻静角落,是在厕所墙下,臭,没人去,他们就往那里躲去,妹妹提着行李在前,他被妹妹牵着跟在身后。

那时候,妹妹和陈饼子已谋了面,算相过了亲。当时,陈饼子说我对你没意见,你呢?妹说,我思谋思谋再给你回话。相亲是在媒人三奶奶家。从三奶奶家回来,妹妹就问中士:你见过陈饼子家妹妹吧?中士说见了。妹妹问咋样?中士说她长得还水灵。妹说她没文化,不能读信。中士说那我就不给她写信。妹就直问:你对她没意见?中士说我没意见,不知你对陈饼子有意见没?妹说你对她妹没意见,我对他也就没意见。

如此,这门换亲就算初定,中士妹嫁给陈饼子;陈饼子妹嫁给中士。双方互不接送彩礼,从简办事。中士参军前,这些事情都议下章程,所以,一到厕所墙下,妹妹就望着中士,思想一晌才柔软开口。

“哥,我想向陈饼子家要些东西。”

“要啥?”

“衣裳,只要一身。”

“哥到部队给你买……”

“我想让他家买。”

“你今儿让他买,明儿她妹就会让哥买。”

“不会。明儿我嫁过去,就当了他们家的家。他妹会听我的,我是嫂。嫂如母!”

中士默了一阵,说随你吧,想要几套你就向陈饼子要几套。然后,他就坐在行李上,搭眼望着山堆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扯嗓,叫说开饭啦!开饭啦!接下人群就朝公社后院开动。就有人从那里端着馍菜回来,饭菜都是不要钱的。那菜又打得满,馍又白又大,要几个给几个。中士一连往后院跑了三趟,端回三大碗菜,拿回十二个白馍。菜他们吃了,馍全装进妹妹提的一个兜里。

“够吃几天了。”中士说。

“十天我也吃不完。”妹说。

“我再去拿一趟。”

“人家会认出你。”

“不怕。”

中士又往公社后院走去。那里人蜂拥着不动。拿馍的人往外挤,空手的人往里挤。武装部的一个干部,柱子般竖在台阶上,敲着锣似的哑嗓:都改革开放了,你们谁家还像前几年?别抢别抢!这是馍,不是金子!

喂──王师傅,新兵来发馍,家属一律不给!一律不给!

人群只管突围涌动。

一个接兵干部站到台阶上。

“不像话!我接过三个省的兵,就你们县不像话,连吃饭都抢,还配当军属呀!我看你们送孩子参军就是为了混饭吃,为了部队的白馍米饭!”

立马,寂静像山样盖在了人群头上。

有人又把拿到的馍扔进了馍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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