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减刑传言(1)

夏末,未时将尽,烈日当空。生活监区操场的水泥地面被烤得冒白烟,伙食操作间的地面上几台鼓风机和墙壁上一溜儿的排气扇憋足了劲比赛叫唤,在轰鸣声和热风中,犯人们个个挥汗如雨,而犯人调度室里却是清凉的,里面的人儿是那么的悠闲。

负责核算犯人生活成本的会计萧云川正埋头翻阅发票,时间久了,颈椎隐隐酸痛,于是他便摇晃起肩膀和头颅,仰望照明灯。在他印象中,这两盏灯从没熄灭过。

“哎,我说调度,听说这次减刑只有六个名额,是不是啊?”魏大账滴滴答答地摁完一串数字,将计算器一推,抬眼从眼镜上方锁住从饭菜劳作间现场回来经过桌前的邬调度,视线从邬调度的肥硕屁股踩其臀、搭其肩一路爬到圆圆的后脑勺,问道。

魏大账的幽幽之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飘忽,萧云川不由自主地停止保健活动,向魏大账和邬调度张望,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嗯?噢!是的,有这么一点影子。”头发花白的邬调度闻声扭转肥臀,俯视魏大账。“离十月份还有一个月时间呢,减刑还早着呢。”

“假若,假若传言属实,这么多减刑人选,要淘汰好多呀!”魏大账将目光射向萧云川,自言自语,“竞争非常残酷哦!”

萧云川慌忙回避魏大账,垂首木然戳着计算器上的数字。

萧云川两年半前被捕,在看守所耗时一年半,被投放监狱也接近一年了。到这个月底,如果攒够了改造11分,合并先前的一个监狱表扬,他就能捞取一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奖励,那他就拥有减刑的资格了。对于失去自由两年之久的犯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减刑更能刺激神经了。

“老萧,哎,萧云川,你在想什么呢?”魏大账瞅着目光呆滞的萧云川,问道。

“啊……”萧云川晃过神来,硬挤出笑容,低头看着计算器,念道,“嗯……算来算去,账怎么算不对呢!”

“瞧,走神了!”魏大账嘿嘿一乐,道,“你是在想减刑了吧!”

“谁不想减刑啊!”萧云川干笑了一下,道,“拼死拼活地改造不为了减刑,图什么啊?”

“老萧,在我印象里,你好像只有一个监狱表扬吧。”邬调度沉重地坐回到自己的桌前,捧起不锈钢杯喝了一口绿茶,慢条斯理地说道。

“嘿嘿,邬调度记性真好!”萧云川低眉看着计算器上的数字,发现显示的竟是-11,恰巧与自己缺少的分值相等,沮丧地回答,“奖励不够,想也白想啰!”

“嘿嘿,邬调度,你的记性好,怎么不记得萧云川这个月若能拿到11分就能凑一个奖励的整数,下个月报减刑就有资格了。”魏大账歪过脑袋对萧云川道,“萧云川,你是装呆哦!”

“老萧,你就缺11分?”邬调度用毛巾擦着汗水,问道。

“魏大账说的是事实,可……这11分……挣不到哦!”萧云川流露出为难的表情,对邬调度说道,“看来三季度是没机会了,等四季度减刑吧!”

“萧云川,你这是谦虚,谦虚了吧!嘿嘿!”魏大账道。

“还没到月底呢,你怎么就知道拿不到11分啊?”邬调度说道,“哼哼!一切都有可能哟!”

一切都有可能,这话一点不假。自从我投改以来,一直安享清闲岗位,尽可能地拿高分。而那些没有背景的囚犯从事最脏和最累的改造工种,得到的分值却很低。应该说,顺风顺水的我这个月拿满11分没有悬念。“是啊,借调度您吉言,但愿如意。”萧云川不再伪装艰难了,安详地继续翻阅票据。

“萧云川,你能拿到你需要的11分的,别谦虚了啊!”魏大账回头问道,“调度,今晚是什么伙食啊?”

“呵呵,每天的伙食都有计划的,就在墙上挂着,你没在意啊?”邬调度瞅了瞅玻璃外秩序井然的劳作现场,没发现民警的影子,便摸出一大串钥匙开抽屉,说道,“谁抽烟?”

魏大账站起身定睛观看墙壁上的伙食清单,自语:“花卷,稀饭。怎么又是它?夜里又要起夜了。”

“嘻嘻!那就在床上放一个夜壶。”萧云川自言自语应着魏大账,又向邬调度摇晃夹着签字笔的手,“我正忙着呢,老邬你抽吧!”

“那我自己享受啦!”邬调度亮出一包红中华,叼上一支,很滋润地喝着茶,时不时地观望窗外动静。

“我说调度,有高档香烟自己独享啊。”魏大账从墙壁返回座位上,目光利钩般捕捉了邬调度收藏的香烟,说道,“现在是下午两点半了,主食组的人该干活啦,要不然,匆匆忙忙的,花卷是死面疙瘩,比咽砖头还艰难。”

“危言耸听。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邬调度从香烟盒里抖出一支,说道,“我们伙房犯人的花卷特制,有肉夹心。其他监区的人嫉妒死了,就你不知足。”

“我又不是北方人,不喜欢面食。吃得再多,肚子都空空的。”魏大账点上香烟,贪婪地嗅了嗅,说道。

“你们慢慢抽,我替你们望风。”萧云川撂下笔,殷勤地腾挪到门口。

“萧云川,窗户都透明的,一眼就能看到对面的值班室,用不着把风的。”邬调度慢声细语地说道。

“萧云川你不想抽烟?你的烟瘾比我们都大哟!”魏大账砸给萧云川一个鄙夷,笑道,“嘿嘿,你太小心了吧!”

“我……”萧云川恰似被柔剑刺中,内心隐隐作痛,汩汩涌出一钵尴尬的泪水,又在笑声中化去,两片乌黑的嘴唇在抖动,“我赶紧把账算清了,请监区长签字呢。”

“真累!”魏大账翻了翻白眼咕哝。

萧云川何尝不想抽烟?在外头,一天三包五十元以上档次的香烟,少一支都不行。在看守所最初的日子,断顿的滋味形似瘾君子犯毒瘾,连地上的烟屁股都不放过。到了监狱,开账领到的香烟数量不够,但至少能解馋了。到了生活监区,数量和档次都有所提高了,但他始终牢记安全第一的原则,在不允许抽烟的公开场所,绝不沾一口。受着魏大账的挖苦,闻着诱人的香味,再无心思安坐,“我走走。”便咽着口水踱出调度室,徜徉在劳作间。

调度室外,生菜劳作大厅里,三名哑巴犯人在用水冲地。萧云川提着裤角小心地走着碎步,防滑,还防止水溅到溜黑的皮鞋上。从湿漉漉的大厅蜻蜓点水到面食间,萧云川这才展目,一组犯人揉面、切块、包裹、上屉等忙得不亦乐乎。

“调度说过了,我们自己吃带肉馅的花卷,什么时候做啊?”有一名犯人问道。

“看你小子猴急的,等全监狱的花卷都做完了,再做我们自己的。”主食组长杜龙回答着,看到探头探脑的萧云川,说道,“哟,是老萧啊!”

“我……我没事来转转。”萧云川笑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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