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林静宜:芦花荡去来(6)

风信子做错事似地颔着首,尾随在古川美惠子身后。她的目光紧跟着古川的脚步,古川的步伐像往常一样不紧也不慢,木屐发出噔噔噔的声响似乎暗示着风信子:既然知道犯了错,也得到了惩罚,你就应该学乖点。走到东和馆门前,古川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叮咛道:"你要记住,你现在不是小芦,你是风信子。"

那天夜里,风信子沐浴完毕疲惫地伏在榻榻米上。刚刚有点梦境,古川便进了风信子的屋里。她撩开女孩的衣裳,将药轻轻而均匀地抹在她的背上。此时的古川美惠子,俨然一位细心的母亲,这叫风信子很是感动。风信子想到白日里挨打的小君和现在的自己,同是寄人篱下,却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她不禁为姐姐泪湿藤枕。古川为风信子上好药,温柔地拭去女孩眼角的泪水,转身正要离去,却见风信子起身跪在榻榻米上,两只脚丫重叠着贴在屁股下面,整个身体伏在了膝盖上。

"求你收下我的姐姐,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她真的很可怜!"风信子把额头贴着榻榻米,白日里磕下的疼痛还没有消去,但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古川美惠子没有说话,只是转身离开。"求求你,你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风信子噙着泪,苦苦哀求着。古川美惠子站在门处,转过脸来,重复着白日里的那句话:"你要记住,你现在不是小芦,你是风信子。"

"是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与姐姐朝夕相伴的小芦了,我只是风信子,那个名艺伎的养女。"风信子这么想着。她知道古川是个不会反悔的女人,她说过的话从来就没改变过。风信子的泪再次夺眶而出。深秋的风敲击着窗棂,户外的空气开始变得刺冷。

这一晚,风信子彻夜未眠。

那个彻夜未眠的夜晚,风信子想了很多,但依旧无法从往事的阴影中走出,变成古川美惠子所希冀的风信子。当寒流袭遍台湾岛时,秋季换成了冬季。风信子常常会思念起姐姐小君,这样寒冷的日子,姐姐过得好吗?

这日晚上,古川美惠子正在沐浴,风信子偷偷逃出了东和馆。她来到醉月楼不远处,只见小君正顶着严寒在水井边打水。小君的背影看上去比先前更加瘦削,她穿得很单薄,寒风吹来,衣衫贴在她那弯腰弓起的脊椎上,叫人见了心疼。小君费力地从井里拖出一只木质吊桶,她将水桶从绳子上解下来,随即把手捂在嘴边,用呵出的热气温暖冻僵了的小手。就在小君提着水桶要离开时,风信子叫了一声"姐姐",小君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风信子又唤一声"姐姐",小君方才转过身来,她望着风信子,眼中闪烁着泪光。"你是……"

"姐姐!"风信子看到小君清癯的脸在月华之下显得格外惨白,犹如东京荒郊之外的幽魂的脸,"我是你的妹妹小芦啊!"

小君死人一般直直地盯着风信子,手中的吊桶打翻在地。冰冷的井水瞬间倾出木桶,铺向更为冰冷的石板路,最后,如同水银一般钻进灰石板的罅隙里藏了起来。风信子伸手去拉小君的手,小君的手冰冷得如同元月台北城午夜的地表,手背上的淤青和伤疤则像台湾岛上日本鬼子焚烧后的房屋留下的灰白色废墟。风信子揭开小君的袖管,只见她的手臂上已找不到一寸完整的肌肤。

"姐,她们又打你了!"小君摇了摇头,侧过脸去,泪却簌簌滚落下来。风信子搂着姐姐,她难过极了,"姐,你还是逃吧,逃出来,不要再回到那个鬼地方了!"小君淡淡地说:"逃?我能逃到哪里去?醉月楼里的女人,有多少都是被卖来卖去最后被卖进了醉月楼。和我同病相怜的一个姐姐,前天她说要带我逃出去,结果她自己逃出去没多久就被抓回来了。我只是被乱抽一通罢了,她却被吊在树上打,她可真惨!或许,我们上辈子死的时候,就不应该投胎做女人。"

风信子和小君抱头哭了一会,只听深巷里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她操着一口闽南语骂着粗俗的脏话,闽方言中的脏话能将一个处女的贞操骂尽。中年女人加大了音量:"你个死孩子,打了半天水还不回来,老娘我还要不要洗脚了!"小君抹去泪水,匆匆告别了风信子。风信子加紧步子向东和馆赶去,幸好回到东和馆的时候古川还未浴毕。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