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白雪:饥荒的年代(15)

永清经过永玉面前时停了一下脚步,他对她说,你是玉,别忘了你永远都是玉,不管你做什么、是什么身份,你始终是玉。不可更改。

她感激地回望他,却并不喊他哥哥。她看着他远走,又看着他远走,她觉得她的至爱至亲已全都远离她了。她挣扎着站起来,但是没有成功,她双手撑着地,这才发现小腿肚又红又肿,口子紧凑地排列,血水已沿着她的脚腕泅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刚刚看她弹琵琶的那些男人,全都没有离开,他们望着她,一致地用看待女神的那种敬畏的目光。有些人甚至带来了米,等待兑现与她的交换,等待把种子种进她绽裂开的身体中。

当着这些人的面,她突然无所顾忌地哭了出来。在她吐尽一口鲜血之后,她哀号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明明兄妹,可是命运为什么还要这样安排?

她的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甚至于连一丁点的回声都没有。她与她的兄弟走失于她母亲死去的那一年,亦于那个饥饿的年代彼此流离,再不可相交。

在很久之后永烈对永清说,你明明知道阮芷是永玉,你知道她的身份却仍要带我去看她,你大伤了我亦大伤了她,永清你是万不该的。

他苍茫地笑,两眼恍惚似飘出云朵一般:她是贱,是妓女是婊子,但她是一块归属于你我的玉,她永远是干净的美好的玉。

永烈斜着肩膀轻蔑地笑:呵,玉,好,好,那你去给这个婊子立个牌坊吧。

他从不想去伤他的弟弟妹妹,但是命运始终在伤他,始终在逼迫他将灾难转移。他不得已而为之,并且他为得那样痛苦。他若知道他因参加了永玉的这场战争而错过了拯救另一个女子林安歌的机会,那么他一生一世都不会随永清去消红阁他只会永久地守在安歌的身边。可是他毕竟错过了,这种错过让他悔恨了一生一世以至他的性格日后变得越发暴虐,他的心因安歌而萌出的一点点温情又因安歌而迅速消失了。他与他心底的花朵走失于1937年的秋季。

在永烈与永清去消红阁的同一天的同一时刻,长期受土地与粮食压迫的男子宋绝笙终于爆发而做出了此生最为壮烈的一件事情。他不再能够忍受那种背负着温饱的负担隐忍苟活的日子,亦不再能够忍受他的伤口在地主刘爷的皮鞭下绽裂愈合再绽裂的生活。土地与粮食是他的命是他一生的追求,但是他因此而更加痛苦艰难。他开始恨,他只能恨,他仅剩下了恨。那片土地养育了他可他依然迷惘。

在那个平静的可分明有灾难飘过的黄昏,在刘爷再一次耀武扬威似地对他挥舞皮鞭而让他皮开肉绽之时,绝笙不再低头不再忍耐。他一把夺过刘爷手中近似刑具的皮鞭,他对着他劈打,就像刘爷曾劈打他那样就像劈打一个畜生那样。他要把他一生对粮食的欲望与憎恨全部劈打尽劈打光,他告诉自己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救赎,他不肯放弃不能够放弃。他感觉他的生命一生都没有这么灼烈地燃烧过。

刘爷在疼痛之中仰天长啸:畜生,畜生!宋绝笙你这个奴才反了!

在他奴才的咒骂中绝笙愈发愤怒,他扔掉皮鞭停止了抽打,声音似利剑直刺长空:奴才,我就是一个奴才!现在我将让你看看我这个奴才这个下等人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是怎样要了你大老爷的命的!

在这话说完之后绝笙弯腰去捡地上的那把镰刀,他抓起刀柄使尽浑身力气向刘爷砍去,刘爷的身体顿时像一个断线的木偶一般四分五裂。他的头颅低垂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宋绝笙,畜生,畜生!

在他断气之后宋绝笙依然一刀一刀地向他砍去,每砍一刀绝笙就道一句:我叫你骂我,叫你打我!我叫你拥有那么多的田地那么多的粮食!我叫你可以随心所欲叫你侮辱我的生命!我打死你我让你不得好死!

绝笙就这样对着刘爷不知道砍了多少刀,直至他的尸体变得血肉模糊他才停止。他的双手粘满了那个地主腥臭的血,衣服与面颊也一片鲜红。他直起身来腰杆挺得笔直,凝然地望向远方,面容一派平静而坦然。他抬起手去抹额头的汗,他不知道他的脸上因此而留下了更为显著的血的标志。他略微地喘着粗气,仍旧低吟着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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