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之后再重看《东邪西毒》,不只我看懂了,其他人也看懂了。不知道是不是王家卫的思想领先了我们整整十四年?
十四年前在威尼斯影展,我第一次看《东邪西毒》没看懂。心想:“为什么每个人说话都没有眼神接触?好像个个都对着空气讲话。到底谁爱谁?到底谁跟谁好?这么多人物,谁是谁都搞不清楚,怎么会好看?”看完电影我失望地吐出三个字:“不好看!”
十四年后,经过重新配乐(马友友演奏)和调色,音乐美,颜色浓。每个画面就像是一张完美鲜艳的油画。加上人生阅历多了,对人、对事、对感情的看法也不像从前那么简单,我终于看出了苗头。整部戏讲的就是一个“爱”字,每一个人都有对爱的渴求,每一个人都很孤独。无论你被爱或不被爱都逃不掉那种孤独感。导演用现代的手法古典的气韵来表达这种孤独感。
看他的电影是一种享受,拍他的电影却是一种磨炼。
那年在榆林,每天将近黄昏时刻,所有演员都得把妆化好,在山洞口等天黑。吃完便当,天一黑就得进山洞。就那么一点大的空间,又打灯,又放烟,再加上工作人员抽烟,空气坏得使人几乎窒息。拍到天快亮了,导演还一次次要求重新来过。我一头乱发,眼神涣散,木无表情,导演还笑着说:“青霞快疯了。”其实他就是想要我那疯了的感觉。
记得很清楚,张国荣第一天到榆林,闷闷不乐的。原来之前他在香港拍的戏都报废了。我也是演员,所以很能体会他的感受,很替他难过。有一天晚上,在拍戏空档,我坐在洞口躺椅上休息,他走过来告诉我他后脑勺给蝎子螫了。大家傻了眼,蝎子是有毒的,这可怎么了得?收了工回酒店,见他坐在大厅椅子上低着头,旁边两个黑黑瘦瘦的当地人,拿着一瓶满是蝎子泡的水让他搽,说是比看医生管用。国荣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有一试。那晚,他一直没敢合眼。第二天就没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以毒攻毒的效果。
《东邪西毒》定妆那天,我的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刚结束上映没多久,票房是意想不到的好,我更是火红得厉害。带着《东方不败》的余威,信心无比地到泽东电影公司。然而拍完定妆照以后,我的信心就完全被瓦解了。导演要求我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拍照,无论我怎么摆,他都说我像东方不败。我心想,我不是演男人吗?男人不就得这个样子吗?
第一天到片场,混在所有大牌演员(梁朝伟、张国荣、张学友、梁家辉、张曼玉、刘嘉玲、杨采妮)之间,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演才好。记得那天是十一月三日,正好是我的生日,公司准备了一个大蛋糕,让所有演员围着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可是我一点都快乐不起来。后来听刘嘉玲说,那天我还哭了呢。真丢脸,这点小事……
结果《东邪西毒》里的我,还真的不像东方不败。那是一种——一种带点神秘感的男人味。
开镜之前,我想先做做功课,所以不停地跟导演要剧本,没想到导演说:“我就是不要你们做功课。”
后来导演实在被我逼得急了,送了个剧本给我,但他说,等戏拍出来肯定跟剧本不同。
我一直不谅解,导演为什么不给演员剧本,为什么要瓦解演员的信心,为什么演员千辛万苦演的戏会被剪掉?
经过这许多年,自己开始写文章才体会到,原来摄影机对导演来说,就好比他手上的一支笔,他要下了笔之后才知道戏怎么走下去才是最好的。他要演员拿掉自我,走进角色。他像雕塑一样,把那些多余的、不好的去掉,剩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华。
二十多年拍了一百部戏,巧的是第一部《窗外》和第一百部《东邪西毒》的版权都在王家卫的手上。即使拍了一百部电影,仍然因为没有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感到遗憾。看完《东邪西毒》,我跟导演说:“我少了遗憾,多了庆幸。”
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