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恋繁花——序一本迟到了十八年的美丽散文

《窗里窗外》其实是一本迟到了十八年的书。

这是我最近才从台湾出版界听来的故事版本:大概十八年前,曾有出版社联络了林青霞,跟她坐下来,认真地、好好地讨论给她出书的可能性。当时负责这项企划个案的好编辑亦是好作家,他认定林青霞在华人影坛是“美丽的代名词”,所以打算从一个较高的审美视域而不仅仅是“从影回忆录”之类的八卦猎奇角度去理解、诠释她的生命经验,书内文章由林青霞亲撰最好,由专人代理亦行,底线是该书的关注焦点乃生命路途上的幽微细致而不仅仅是水银灯下的炫目花边。

然而其后基于这样或那样的理由,企划中止,个案暂停;林青霞的出书理念一搁就是十八年。

幸好十八年后的今天终于有了《窗里窗外》。

这虽然是一本迟来的书,却必是一本超越当初构思理想的书,理由是林青霞在过去十八年积累了更曲折深厚的生命经验,先为人妻、再为人母、影坛暂别、父母离世……十八年间她饱尝了人生路上而不仅仅是舞台布景的风云色变,她拥有了源于血肉的剧本出于肺腑的台词责无旁贷的戏份,她是监制亦是导演更是演员,个中深刻蚀骨自非昔时岁月所能比拟。

而尤其关键的是,林青霞选择了提笔细述如此种种苍凉和愉悦,又选择了用散文形式而非许多人期待的自传去忆记昔日的高亢与灰沉,于是,读者有幸如在实景现场般透过文章跟她同喜同悲,在由方块字筑起的舞台上,遂出现了一个灵气流转的林青霞。

亲自提笔是重要的。因为精准。你的喜怒你最懂,决定用哪个字词跟世人见面,不会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发言。文类形式亦是。当你告诉读者“这是一本自传”,所有人都会对内容的完整及记忆的完备产生了既定的预设,作者亦有责任承担这种预设,所以必然失去自由。散文则属于另一类回忆坐标,毋需系统,不限时序,读者和作者皆可随心所欲地在文字场景里游移漫步,写其所写,阅其所阅,互不相欠。

打个比喻好了:写自传如盖房子,大门走廊客厅饭厅露台厨房厕所寝室统统有个理之所当的相对位置,结构严密,含糊不得,稍为失序即觉有异,但以散文承载回忆则像培植一座私人花园,栽花种草尽是女主人的性情抉择,花草的品种与布置皆由女主人说了算,不存在什么合不合理的争辩空间。繁花盛放,姹紫嫣红,偶尔亦有异树奇枒,而既然女主人愿意把花园开放,苦苦守候了十八年的我们,当然急不及待游园观赏。

《窗里窗外》收录了四十多篇长短不一的散文,主题大致分为三类:怀人忆旧,影坛细说,当下感慨。三类文章各有指向,一方面从互异的角度铺陈出作者在不同时段里的生命场景,另方面又互有指涉地共同显影了作者的灵动善敏,仔细阅读必可发现,无论把笔触指向何时何事何处,林青霞其实都在或明或暗地追问事情为何变得这样以及假如不是这样又到底应该变成哪样。因此,与其说林青霞在向读者重述记忆,不如说她在为自己重整记忆;生命经验的积累毕竟够多了,她不止是在recalling, 她还在re-positioning;她不止在记事,她还在理解、诠释,并且不断叩问事情背后的可能意义。花园里的桃红柳绿,由此特别耐赏。

这四十多篇文章的起点是《沧海一声笑》,写于二零零四年十一月;那是林青霞的第一篇散文,纪念患癌病逝的黄霑。那是我代表香港《明报》“世纪版”向她约的稿子,而我之所以敢于提出邀约,事缘于某个夜里我们在施南生家中聊天,她谈及曾有一段日子每当从台北返港,车子走在大屿山的笔直公路上,她望向窗外的天空与灯火,心情顿然舒畅,因为她在台北悉心照顾父母亲,常须面对医院里的生老病死的低沉气氛,情绪难免郁结哀伤,心头眉头皆压抑得紧……那夜我半躺在松软的白沙发上,呷着施大姐的红酒,抽着徐克的雪茄,微醉,静静聆听林青霞对于景物和心情的细致描述,忍不住暗暗对自己说,她能写。

于是后来我便拨出了邀稿的电话。于是后来便有了第一篇、第二篇、第三篇。于是后来林青霞很明显已经欲罢不能,在报纸杂志上写得越来越勤快,由香港而台北,由台北而上海而深圳而大陆,或是首刊或是转载,在许多城市的媒体上都能看见她的笔墨。于是再后来便有了这本《窗里窗外》。

林青霞在自序里忆及最初的写作经验,表示“当初如果知道他不会好好改我的文字,我一定没胆子公开,那么我的文章就只能放在书房的抽屉里了”。这显然稍嫌过虑。自问没资格替别人改文章,更深信写作是漫长孤独的探索历程而非考试作业,各有一套风格盘算,没有太大的改动余地,我其实倒过来经常讶异于林青霞对于写作的认真,曾有许多个凌晨深夜,我和美枝被传真机呜呜响声吵醒,不必查看即猜得到是她传来稿子;第二个晚上,又是凌晨深夜,稿子又来了,原来是修订版;再来往往又有第三版第四版,林青霞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写出的每个字词,好坏美丑,她都尽了力去承担。

我忘记了曾否对林青霞述及一桩小事:在她初次发表文章之后,我遇见董桥,他瞪大眼睛问我,“林青霞写得相当好!是她自己写的吗?有人代笔吗?有人替她改吗?”我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因为董桥的惊艳而替林青霞感到高兴。若知此事,林青霞应能多点自信。

不管是筑盖房子抑或经营花园终究都不容易,而最难得的是亮丽起步。我隐隐感觉站在起步点上的林青霞已经尝到了文字的美好,所以她一定停不了,所以她肯定继续写。或许终有一天,除了一座茂盛的笔墨花园,林青霞还真的会把一幢华丽的文字房子展现于我们眼前;或许,我们不必再等另一个十八年了。

马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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