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素年锦时(4)

有些人,哪怕陌生,在质地和强度上,趋向于彼此融合。仿佛水滴渗透在泥地里,彼此的属性刚好对接。如同一起站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小花园里。寂寞|自然是有过很寂寞的时候。不知道可以找什么人出来聊天。独自在小餐厅吃一份咖喱海鲜,要了布丁和抹茶,坐在那里看完所有的杂志。店里通常没什么人,三个欧洲人在喝啤酒,两女一男,交谈热烈。又来了一个鬼佬,坐在我身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执意要喝热的茶,坐了一会,结账走了。

在百货公司二楼咖啡店里,一个女子经常独自出现。拿LV的手提包,一个人度过漫长下午,对着镜子扑粉,抽烟,翻阅过期杂志,喝摩卡咖啡,有时对着手机说台湾腔调的国语。她的小腹隆起,姿态懈怠,把包留在桌子上去上洗手间。

有一个年轻女子与一鬼佬搭讪,姿态主动至极,言辞乏味,答非所问。两个人云里雾里,完全不得要领。

所有人的不可自拔。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囚笼之中。疼痛|疼痛会一天比一天少。各自收割毒种,各自吞咽,各自回报,各自医治和复原,各自获得新生。那个蓝色的小孩子蹦蹦跳跳的,回到最初的子宫里。子宫总是黑暗静默,这样伤害也便可以自动沉默。如果感觉胸口空了一块,干呕一下,也就可以顶住。

在为什么难过呢。无非是贪嗔痴。没有任何理性的纠缠,不过是被行星引导的毁灭倾向。但是行星很快要改变方位。被挖空的血肉也必定会被重新组织生成。

被忘却,被记得,都是别人的事情。生离,或者死别,意味着一个人的消失。他被消灭了。被剥夺了。喜欢回忆和沉浸的人,是可耻的。

细细探索事情的真相,就会发现,你为之难过的,只是幻觉。它跟事情没有关系。

事情的结果是,它已经告终。你对新事物的选择和因缘再次开始。自由|随着年月增长,人应增加更多的客观性和疏淡。

如果对自身生活的理解,产生停滞或紧守。那么,即使是一个自由的人,其对应的领域跟朝九晚五置身一间日光灯苍白的办公室里打发余生没有两样。那些被消耗掉的时间和青春。在自以为逃脱和离弃之后,这种苦痛并未能够消失。也许这是一种生命本能的苦痛。它和生活在何处何时,没有太大关系。

卡夫卡做了一辈子职员,没有被阻止成为一个作家。如果他不做职员,成为一个自由人,也许能写得更多,或者写得更少。但他对城堡的感受,会是另一个途径。

当人获得自由的时候,自由本身就成为他的束缚。人走到哪里,都是在城堡之中。

不要做别人的偶像。不要被参观。

人的生活一旦被展览,就会失真且变味。周围演戏的人够多了。表达|有时人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

说出它来,就如同把一个赤裸的婴儿,袒露在他面前。他抱起也好,放下也好,不理不睬也好,伸手扼杀也好,你都没有防备及抵御的能力。因为你爱他,你执意脱尽遮蔽,退却心智,弱化意志,以必败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你爱他的时候,就已经是他手下的俘虏。谁先爱,谁爱得更多。即使再步步为营,一步走在前,便全盘皆输。

男女之间的爱情,其本质,是一场政治或战争。也许比这一切更为无情。

如果一个人,没有感情,他就能够不被消灭。而最终结果是:人最终还是被感情消灭。因为感情带来欢愉和幻觉,它使我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打落到尽头。并且一再重生,从不断绝。

保全感情的途径,在于退而守之。剧烈表白,强势逼近,纠缠到底,诸如此类的姿态,无非是把自己推近自尊的悬崖边缘,进退都是两难,无法给予自己过渡。失去或从未得到过一个人,倒是其次的事情,翻来覆去折损的心该如何来收拾。说到底,疼痛,那只是一个人的事。

有些关系如同粘合的肉身,横空劈了一刀,清醒感受这两瓣肉体趋向各自完整的过程,血肉撕裂,经脉缠结,无可阻挡地反向倾斜。如果这纠缠越细密紧致,拖延的时间越久,疼痛越久。有些则一刀下去,就干脆分离,干燥肉身,如同从来就未曾互相融合过。两边的肉身早已断然死去,只不过是空落躯壳完成这分离过程。早已势无挽回,不过是苟延残喘。

成年人在感情之中得到的慰藉,不管是友情,爱情,还是亲情,都需要让它沉堕到黑暗之中,保持静默不语的容量。它不发散,才具备内核。若没有内核,则只是一个概念。在日常生活之中,这概念很容易被退化成一种功利性的心理需求,一个用以把玩的工具。功能有很多,例如谈资,流言,炫耀,是非,种种。

因觉得它的存在是端然的,并且严肃,一拿出去说,它就有了嫌疑。

真实的感情是浑然天成的,单纯的,自然并且简单。凋谢|胡兰成在他的书里,提起张,说,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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