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素年锦时(2)

回到北京的一个月后,我在梦里见到祖母。看见自己死了,躺在铺着白布的木板上,谁都不懂得如何来处置我,很是焦躁。祖母来了,站在我头顶前方的位置,用手往我的嘴巴里塞进一把生米,又在我的手心里也放了一把,动作娴熟轻巧。这是《礼记》里面记录的古人殡葬仪式的一个步骤。祖母的这个动作,使我安静下来。

父亲生前,一直把曾祖父和祖父的黑白照片放在桌子上,有时放两杯清茶,有时点三支香。每年清明他都去乡下祭扫,我若有时间,他便带上我。一起坐长途车,路上偶尔谈起往事,大多是关于祖父所遭受的辛酸,与他内心的才情和理想,以及曾祖父的仁厚恩慈。他收养了孩子们,给予他们恩德。这大概是父亲觉得最为愉悦的一个时间段,与他的长女一起,去看望死去的长辈。只是这个时间并没有持续太久。他死去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做到的事情,是带他出去旅行。

对生活的困境,他们没有怨言。任时代和命运的车轮丝毫未曾留情地碾压过自己的生活。一切都需默默承受。仿佛那原本就是和时代和命运并无瓜葛的事。是一个人的事。而生死相关的事情,再重大,也只是属于一个家族的事。客观性 |我记得自己在太平间里,站在父亲尸体旁边,看到大雨渐渐停止的凌晨。天空逐渐露出发蓝的天色。抱着他,感受到血管和皮肤里似乎要炸裂开来的孤独。那种孤独,那种心碎欲裂,那种无助,又有谁会知道呢。但我终究知道,它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仅仅是属于我的事情。

他死去之后,我成为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根基的人。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遗传自他的天性,使我们能够趋向互相理解。我曾经幻想过,若父亲年老,依旧健在,我也已成年,我们是否可以彼此获得安慰。也许我只是希望他在那里,就跟我小时候见到他的那样,坐在角落里喝一杯热茶,读书看报。我坐在他身边,便会觉得自己明白了他。这样我们都可以得到慰藉。

梦里我见到他坐在空无一人的老家小客厅里。潮湿阴冷。他只要见到我进去,坐在桌子旁边,总是笑容满面。梦见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他很高兴,说,穿上新衣服去见你祖父祖母会很体面。他没有穿过昂贵的衣服,大半生都在劳碌和落魄之中。于是我便也内心欣喜,觉得终于可以对他有所回报。

醒过来之后,坐起身,窗外是暗蓝的天空,凌晨四五点钟。要再三惘然地回想,才能确定,祖父母与父亲三个人早已不存于世。他们的骨骼肌肉化为灰尘,与泥土融为一体。我生活在北方的一个陌生城市里,离故乡一千公里之远。

死亡带来的客观性。这种客观性是,面对身心的断裂且无可弥补,生活依旧将以稳定持续的节奏向前进行。世间的悲伤,欢喜,妄想,落空,终究都是会被碾压而过的损伤的尸体。生活的客观性,就是那一往无前的重复运动着的巨大钢轮。它的客观性和秩序,无情并且果断,不会被个人意志更改。它是比情感和幻象的起灭辗转更为重大的事情。必须要被尊重。

人需要时时想起这巨大钢轮的客观性,和它所维持着的生与死的秩序。

死亡同时让我明白要随时接受依赖被抽离,希望被破灭,等待被断绝,未来被扼制的世间规则。所有的事情,都是重复的,循环的。这样的痛苦。可是人必须把自己脱离出来,看一看钢轮下幻象被碾碎的肢体。那些四分五裂的终究要化为虚妄的肢体。

对生活的境遇,我们只能以命运来解释一切,以此最终使自己获得平静。并且依旧相信命运无可辩白的公正性。

他们是我的亲人,也是承担着生命创痛的普通人。但是,那种面对磨难打击时高贵沉默的秉性,对孩子的牺牲与深厚的感情,对长辈的尊敬和缅怀,以及不自知的善良和仁厚,在悲剧性的家族命运里,这些特质尤其使人难忘。犹如黑暗底衬上的血色标记。

曾经有人为我卜卦,说,也许离开父母,去往远地,会更好一些。他也不告诉原因。我后来是一直独自生活在陌生地,却并不是自动的选择,只是觉得某种力量,必须要带着我去往远方。我被搁置和孤立起来,只为了做完该做的事情。也许这是那股力量的选择。

用尽努力,想逃脱某种家族悲剧性,但慢慢开始明白过来,与血肉相联,怎么可能与之隔绝。它是一个人精神里的骨头。它在我的血液里早留下标记。寺庙|小学二三年级,学校里组织春日出游,由老师带领去参观古老寺庙。保国寺建在山腰,需要拾级而上。彼时下雨天,漫漫清澈雨水从石阶蔓延流淌下来,如同无数分叉河流分支,令孩子们格外雀跃兴奋。涉水而上,嬉戏前行。大家看了庙宇之后,便在廊前栏杆边坐下分吃彼此带着的面包或话梅。雨水和食物更令孩童们觉得欢欣。身后清冷肃穆的建筑,只是一个衬托年幼欢闹的背景。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