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饮店柜台里面,一只只搪瓷碗整齐陈摆,盛着冰冻的食物。付钱,取票,穿白围裙戴白帽的国营店服务员,会一样一样取出来。空气里有一股甜润清香。店里人总不是很多,院里孩子为了省钱,宁可去附近冷库取零碎冰块回来,凿碎了放在碗里,放上醋和白糖,也觉得酣畅。吃冷饮算是奢侈的事,毕竟是零食。只是母亲懂得宠爱自己与孩子。
有一种橘黄色小块,别人随口叫它甜力糕,用勺子挖下来吃,带有弹性,后来知道是咖喱。冰激凌也是有的,挖下一个圆球,甜腻诱人,只是舍不得吃。最常吃的是西米露,白色小粒子混杂冰屑,咬在嘴巴里有一股冰凉韧性,带着牛奶香味。成人之后,总不明白自己在超市里,见着西米为何流连忘返,原来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实也未必见得美味。人所习惯且带有感情的食物,总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卖油条烧饼粢饭糕的店,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炉子边围着油锅忙碌,热火朝天。糕团店悠闲一些。各式传统制作的点心大部分是冷的,比如艾草青团、金团,散发着一股清凉糯实的气息,并无烟火气。午后卖一种龙凤大包,热的白面馒头,猪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馅,蒸熟后融成一摊甜腻芬芳的油,烫在舌头上。更是偶尔才吃的东西。一般都是买了孝敬老人的生日,每次吃到就觉得如同盛宴。人情|南方那种与自然和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并使人保持对季节以及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母亲买应季的食物,螃蟹、虾、贝壳都是生鲜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口袋土豆,刚摘下来的一篮子当地水果,慈溪的杨梅,奉化水蜜桃或者黄岩蜜橘。几只鲜活的鸡鸭。
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时,觉得身边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宽裕,感觉却比现在丰足。人们收入不高,物资也有限,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联系如水乳交融。
后来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发展,生活方式相应变化。公寓,里的邻居很少会彼此相交一语。在窗户紧闭的空调写字楼里,面对电脑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关上房门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入睡。城市商业中心楼群密布,植物稀少,看不到昆虫和鸟类。对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与群体和自然环境隔离之后,便会感觉十分不安,并且贫乏。各自隔离和孤独,已经成为工业化城市的本质。
我在北京,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一竹箩水蜜桃,一包羊尾笋,一大袋海虾和白蟹,粗草绳捆扎的大青蟹,都用盐水灼熟。又寄来包裹,里面分装着紫菜、虾皮、海蜒、笋干,每一包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食用和保存方法。这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那时,见到院落里邻居关系密切,几乎家家都相识。童家阿娘是温婉大气的老太太。陆家伯母生了五个儿子,都在这个院子里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后来陆续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个女儿,个个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个还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女人,她离婚,独居,从不和周围的人说话。下班一回家就关起门,门里常有音乐声。后来她搬走,从房间里清理出大堆书籍和转盘唱片。印象中她见到谁都不笑,见到谁都不说话。她的生活方式显然提前二十多年,十分前卫。
母亲不是前卫的人。她情意充沛,到了五十多岁,还会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邻居,尝试与他们取得联络。但她即使与这一切失去联系,也不会失去她在那个时代里形成的待人处事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带给她的愉悦满足。这是那个时代的根基。是他们的源头。消失|差不多到十二岁左右,城市逐渐开始扩建改造。很多老建筑老巷子计划要被拆除,居民迁移到城市边缘的新住宅区,城市中心的马路两边留出来商业用。大院子和马路都在计划之中。旧宅拆掉,马路拓宽。人行道两边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树木被一棵棵锯倒,拖走。马路以此可以扩大一倍。
现在那里是一条宽阔平坦车来车往的水泥大路,路边种着细小树种。夏天太阳曝晒。两边耸立起高楼大厦。除了车流疾驶,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路。它不再是窄窄的树影浓密的柏油马路。古老粗壮的法国梧桐,麻雀,昆虫,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热腾腾豆浆铺子,密集热闹的人群,全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