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影距离易小冉只剩下不到两丈了。
易小冉最后看了一眼短刀上碧色的光,闭上眼睛,把一切的精神集中在耳朵上。和许多武术不同,古蝮手更多地依靠听力,因为杀手武术总是避免让敌人看清楚自己出刀的位置和角度,杀手对杀手的时候,听觉更有用些,捕捉到对方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下意识地出刀。
他捕捉到了白发鬼那条铁链在空气里的震动声!最好的机会!
古蝮手·鹘落!
易小冉的身体如蛇一般扭曲,短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曲折的线。那条线是必杀的,封住了对手所有的机会。鹘是晋北一种凶猛的鸟儿,它们在空中扑击猎物,闪电般突然,扑击之前已经算好了猎物的死角。
可易小冉没有刺中敌人的手感,他的刀只是划破了空气。他出刀的瞬间,铁链震动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白发鬼仿佛融化在黑暗里。
易小冉不敢相信这一切,呆呆站在小巷中央。他失手了,握着最好的机会,他居然失手了!
有人扑了过来,大吼,“杀了你们这些天罗的恶鬼!”
易小冉下意识地举刀在头顶一磕,震开了黑暗里袭来的短刀,那是个黑衣的人,退了几步,又一次扑上。更多的人跟着扑了上来。
易小冉知道自己被误解为白发鬼了。白发鬼就在他面前忽然消失了,而他取代了白发鬼站在这条寂静无人的小巷中央,扑上来的参谋们自然地把他看做了敌人。
“我不是……”易小冉这句话没能说完,对面那个参谋手中的刀带着尖利的啸声,刺向易小冉的眼睛。
跟着而来的是一柄软剑,一团铁光搅动,让人看不清楚。
易小冉再次挥刀,隔开了那柄刀。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闪避软剑了,那团铁光在他肩膀上一跳,他肩膀上的衣服和皮肤一起裂开,多亏他沉了一下肩,否则他的胳膊已经被卸了下来。
“我不是……”他这句话再次被憋死在喉咙里。那个用软剑的参谋这一次是进步直刺,易小冉想要往一侧躲闪,但是侧面有人一刀斜劈。两柄武器破风的声音同时逼近他,他必须抉择,他没有学过同时应对两名对手的刀术。他咬牙闪过了侧面的一刀,小腹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痛,痛得他低喝出声。他被软剑刺中了小腹。
易小冉知道自己已经无从解释,他穿着黑色的箭衣,带着一柄短刀,带着全套天罗刺客的器械,没有人会相信他是个缇卫所的密探,何况,天罗确实是他这次行动的雇主。
他不能对参谋们动手,只能捂住伤口转身逃离,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被他避开的长刀再次袭来,在他的背后留了一道一尺长半寸深的伤口,这剧痛几乎让他晕厥过去。但这还不是全部,他往前奔出两步,一枚短矢命中了他的后腰。
他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了。他的脑海里窜出这个念头。
求生的意念压过了一切,他捂着后腰向前拼命奔逃。
苏晋安和原子澈带着几十名缇卫精锐从院子里闪了出来,他们已经发现两条巷子外的声音不对。
“叶大人凶多吉少!”原子澈说。
“一半人堵住路口!四个出口我们守住两个,还有一边有‘藤鞋’,白发鬼没有多少机会!”苏晋安喝令,“一半人跟我来!”
他刚刚往前奔出两步,忽然看见背后刺眼的灯光射来。一直潜伏在黑暗里,他的眼睛瞬间根本睁不开。
“埋伏!”苏晋安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他紧握刀柄闪身,后背贴着巷子的墙壁,以防有人偷袭。很快,他的眼睛适应了光亮,就在他们背后的一条巷子,灯光是从那里来了。一瞬之间似乎有几十个上百个灯笼被点了起来,还不只,这片地方周围忽然都亮了起来,如果是每个人都举着灯笼,那至少也有上百人。苏晋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后悔自己的大意,为了隐秘,他只带了几十个人,如果陷入上百人的埋伏里,他的机会就不多了。
他记得那个伪装成老鸨的女人说的话,天罗本堂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
“怎么办?”原子澈的声音里也透着惊慌。
“先冲出去!”苏晋安做了决定,“全部人集中在一起!不要散开!”
缇卫们刀剑向外,两人一队,背靠着背,苏晋安夹在他们之中往外撤离。他们前方就是灯光耀眼的另一条巷子,谁也不知道那条巷子里埋伏了多少人等着他们。苏晋安握刀的手上骨节啪啪作响。
快到巷子口了,原子澈忽的闪身拦在苏晋安面前,“大人,我先!”
他没有等待苏晋安的许可,带着几名缇卫,闪了出去,结成一个圈子防御。他鹰一样的眼睛环顾一圈,忽地愣住了。
“怎么?”苏晋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是……是飘灯!”
苏晋安近前几步,果然看到了飘灯。那些薄纸糊的灯笼正鼓着热气冉冉地上升到一个人的高度,还在继续往高处升去,这是孩子的玩具,点燃了飞在夜空里看着就像星星。而巷子里空无一人。苏晋安默默地看着满满一巷子的飘灯正缓缓地升上天空,他伸手抓住一个,看见黄色的灯笼纸上用红色的颜料绘着一只蜘蛛。
那是天罗的标志,谁做了这一切毫无疑问,他们的行动被看穿了。
苏晋安的脸色铁青,默默的捏碎了灯笼。
他忽的一惊:“‘藤鞋’!”
易小冉正在漆黑的小巷里狂奔,他的血从三处伤口不断地涌出,外面那层黑色的靠衣似乎是防水的,里衣已经被血渗透了。如果不是天罗的那层柔韧的外衣他可能已经倒下了,失血太快了,三处都算不得致命伤,但是三处都伤到了大的血脉。他的意识渐渐地有点模糊。背后仿佛无数的脚步声,不知道多少人在追他,也许整个世界上的人都在追他。
他跑不出去,这错综复杂的巷子在他面前就像一张蛛网,他是被这张蛛网捕获的猎物。
蜘蛛,巨大的蜘蛛,不止一只,脚步沉重,正在后面追他,要把他撕碎了吃掉。
他转过一个巷口,背贴着墙壁急促的呼吸,那些参谋也被夜幕阻挡,似乎分成几队正在四处搜索他的踪迹。他们迟早会找到他,然后杀死他,除非苏晋安赶来解释这一切。但是苏晋安在哪里?他原本早就该出现的。
他想自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他拼命地大口呼吸,可是气息已经接不上来。他想他死在这里,也许他的妈妈不会知道,依旧在遥远的晋北,白色的天空下烧着菜粥,等他回去。而这时他的尸体已经在帝都的深巷里变得冰凉,明天早晨他会被仵作验尸,然后抛到城外的乱葬岗去。他死得不像个世家子弟,而像个卑贱的小贼。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脑海里却有如此多的东西不断地往外涌,浮现出那些人的脸,那一幕幕场景,那些是回忆或者只是失血造成的幻觉,他已经分不清楚。他记得那天在白鹭行舍,似乎是向苏铁惜许诺要带他打天下,可如今他就要死了,他的事业和天下在还未开幕之前就以坠落,那个木讷的孩子苏铁惜也仍旧只是个伎馆里伺候的孩子,一个人寡言少语地在帝都里漂流。这么想来,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真傻,真的是喝多了。
他又想起天女葵来,不知道天女葵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已经睡着了,等她醒来会发现再也找不到自己,然后每天继续迎来送往,偶尔想起他的不告而别来,略略有些惆怅,而那些记忆终究要慢慢地淡去。他犹豫过很多次要不要把这次行动告诉天女葵,但是他没有,他想这个女人作为他的同党终究是太虚弱了,她若是知道,只会没来由地担心。
脚步声渐渐地近了,红了眼的参谋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他就要死了,而苏晋安还没有来。
他想他其实心里是爱天女葵的,也许从他第一次看到天女葵就已经开始了,他至今仍旧记得第一次看天女葵的眼睛时,他觉得那个女人的眼睛里似乎永远下着一场蒙蒙细雨。他从未觉得天女葵低贱,那一天她踩着花瓣来的时候,就是女神,身边有一层朦胧的光影在火树银花的夜幕下虚幻不真。而他这个世家子弟其实是个乡下孩子而已,一生里第一次看见那么美的女人,心里的自己越来越小,仰视着她,慢慢地低入尘埃中。他所以对她那么傲气,不过是回避,一个小小的孩子,撑着一个世家子弟的巨大外壳,挺立在那里,和一个盈盈巧笑的女人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