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10)

他觉察了女刺客的用意,人手全部集中在小街的另一侧,这边只有苏晋安、易小冉和大鸿胪卿三个人,女刺客和大鸿胪卿之间再没有任何障碍。女刺客其实早就可以从冰上起身,但她没有,她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女刺客嘶声吼叫,猛地蹬踏冰面,溅起大片的冰屑,裙裾飞扬。她急速逼近大鸿胪卿,苏晋安脸色微变,一手把易小冉推向一边,一手拔刀。

“守在大鸿胪卿身边!”苏晋安对易小冉下令。

易小冉不由自主了服从了他的命令,死死攥着短刀靠近大鸿胪卿,此刻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只能扶着副车瑟瑟发抖。苏晋安沉重地喘息几声,拖步向前,女刺客和他之间只剩下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原子澈他们已经放弃了杀戮回来救援,但是他们在冰面上一样跑不快,他们已经帮不上苏晋安了。能保护大鸿胪卿和苏晋安自己的,只剩下他手里这柄弧刀。

苏晋安的喘息声越发地大,像是铁匠炉上破旧的风箱被全力拉动,易小冉几乎怀疑他的肺要裂开了。与此同时,苏晋安仿佛不胜重负,手里那柄刀都举不起来了,刀尖无力地拖在地下,步履艰难。

只有正面对着他的女刺客能看见苏晋安的眼睛,那双眼睛微微眯起,之后竟然阖上了。

苏晋安完成了呼吸,睁开眼睛。他睁眼的瞬间就像是铁刀在阳光下猛地被抽了出来,狰狞的光直刺人眼。女刺客藏剑在腋下,苏晋安看不见她的剑锋,无法判断她出手的角度,这会是绝杀的一剑。苏晋安猛地踏上一步……就是这一步他在冰上一滑,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前扑倒,平贴在冰面上对着女刺客滑去。

易小冉的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

女刺客的腋下闪过一道弧光,她和苏晋安擦过,铁剑对准苏晋安的后心刺下。那一瞬极快,人眼难以分辨,易小冉只看见人影一晃,女刺客以铁剑插地,半跪在苏晋安背后。苏晋安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的脚下是一摊黏稠的血,血里有两条……小腿!

易小冉这才醒悟到那个女刺客并非半跪,她那双妩媚而矫健的长腿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齐膝断掉了。她很快支持不住,坐倒在冰面上,裙下汩汩的鲜血流淌,没人能想象一个女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发出任何呻吟。苏晋安佝偻着背,低声喘息,他和女刺客无声地对视。

“很好。”这是女刺客最后一句话,她举起铁剑直刺自己的喉咙。

苏晋安没有时间阻止她,剑洞穿咽喉,血涌向天空,仿佛开在地狱里的、绝丽的花。

苏晋安擦拭着佩刀,缓步走向易小冉,他的背后,原子澈他们又转身回去解决那些试图趁机逃走的刺客。易小冉远远地看着那些人影闪动,让他想到地狱里的妖魔们撕扯着人的灵魂争相吞噬。哀嚎声渐渐低落下去,毫无疑问地,缇卫取得了这一晚战斗的胜利。

苏晋安和易小冉并肩而立:“可惜没能按照范大人的要求留住那个女刺客,这些人中只有她是天罗本堂的好手,其他人都是雇来的,一些可怜又无谓的人,想赚钱,又想摊上勤王的好名声,都在这里送掉了命。”

易小冉看着那个女刺客的尸体出神。

“小冉,你心中的帝都是怎样的?”苏晋安问。

“帝都?”易小冉想了想,“楼阁连云,公卿云集;九州主宰,天下所望。”

“可如今的帝都不是那样了,每当夜深人静,刺客们就出来活动,他们以勤王之名刺杀大臣,在他们的尸体上留下字条,说某某某效忠辰月,祸国乱政,义党诛杀以儆效尤。早晨醒来,人们走出家门,也许就看见门前路上大摊大摊的血。”苏晋安说,“这里不再是什么九州主宰天下所望,这里是恐惧之都,惊悚之城,阳光退去的时候,大街小巷里游荡着新死的鬼魂。”

“你想说什么?”易小冉问。

苏晋安转身,以刀柄指着远处的黑暗:“只隔一个坊,那里有座大屋叫做太清宫,坐在那座宫殿里掌管世界的人,我们叫他皇帝。其实皇帝是谁,推行什么样的政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听从,奉他为皇帝。如果这世上人心变动,谁也不信皇帝,就会互相攻杀,一盘散沙,会死很多很多人。而有了皇帝,就有法律,能让所有人都记住什么是他们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的,才能有安居乐业的平安时代。”

“即使皇帝做错了,我们也得原谅他?即使他被奸佞迷惑住了,我们也不能怀疑?”易小冉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顽抗。

“没人能不让你怀疑,可是你现在回头看看你背后的血,看看是不是已经漫到了你脚下。”

易小冉回头,黎明前的黑暗里,浓腥的鲜血正在冰面上缓缓地流淌,向他逼近。远处的尸骸交叠着,裂开的胸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这场面让他有种恶心得要吐的感觉。

“那边也有座大屋,叫做天墟。天墟里住着另外一个人,也在掌管世界,也可以叫做皇帝,黑暗里的皇帝,你知道那个人的名字。”苏晋安又指向另一个方向。

“古伦俄。”易小冉说。

“是,但是你不了解他,这个世上没有人了解他,我也一样。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真实的辰月教宗古伦俄,和市井里的传闻不同。他很沉默,永远都只是孤单地坐在祭殿深处,像是在想什么。只有一个孩子侍奉他起居。他没有妻子,没有子女,也没有朋友;不爱音乐,不爱美食,不接近女人,还是个盲人。有时候我也很诧异一个人怎么能那么孤独地活在这世上,但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因为对王权有着什么样的贪欲而踏入帝都的。也许他是个祸国的妖孽,也许他想拯救这个堕落的时代。至少对我而言,”苏晋安轻轻地叹了一口,“他比天罗更可信些。”

“我不信辰月,也不信天罗。我是八松易家的后人,不轻易相信任何人。”易小冉摇头。

“那么作为旁观者,你觉得天罗能够战胜辰月么?你刚才看见的,是缇卫一卫长,也是辰月阴教长范雨时。你看见了他的力量,据说阳教长雷枯火的力量还在他之上,辰月教徒在秘术上可以逼近他们的人也不少。无论义党高喊什么口号,他们永远只是些见不得光的鼹鼠,他们在妓院里聚集讨论勤王大业,趁着天黑杀人。可他们至今没有找出任何办法来堂堂正正地迎击辰月,是不是?”

易小冉想起那个被冰棱碎片击中的刺客,身上一阵阵发凉,觉得那些霜毛正从他骨髓里慢慢往外生长。

“有些人只是要抗拒,抗拒辰月,抗拒皇帝,抗拒自己的权力被夺走,但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取得胜利,他们的敌人太强大,他们只是在顽抗。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抗争,死的人越多,积累的仇恨就越深,仇恨驱使人去做疯狂的事。唐国百里氏的主人百里恬和天罗山堂过从甚密,你以前能想象一个高贵的世家子弟屈尊去求助刺客的力量么?这场斗争将继续下去,所谓的义党把越来越多的人命送到我们的刀口上来,损耗掉,再送一批新的人来。我们每杀死一批就要重新磨刀,我们的刀锋也损伤得厉害,我们的同伴也有倒下的。”苏晋安顿了顿,“你上过战场么?”

易小冉摇摇头。

“我上过,在成为缇卫前,我原本是个军人。”苏晋安轻声说,“上过战场的人,对这天下的看法会改变的。我曾亲眼看着两军交战,双方一波一波地投入生力军,那些年轻人就在锋线上砍杀,拿自己的命往前推,后面的人冲上来,踩着前面人的尸体,血积在洼地里,能漫到小腿。死几百个人,才能勉强把战线往前推几十步,但是下一刻,敌人又会投入几百人进来,再把战线推回来。那时候用来战斗的根本不是刀剑,是人的血肉,那条对峙的锋线就像妖魔的嘴,把一个个年轻人生吞活剥。”他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帝都现在是不是就像一张妖魔的嘴?”

易小冉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信任何人,就相信你自己吧。用你自己的判断……”苏晋安缓缓地问,“要拯救万民于水火,是不是该终结这乱世?谁能终结乱世?是那些持刀在黑暗里杀人的天罗?还是我们这些缇卫?”

“大人?”苏晋安猛地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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