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福交代完毕,到三楼取了件干净衣衫换上,又戴了顶帽子,悄无声息地下到一楼,溜进厨房,从一旁的边门溜了出去。到了街上,他压低帽沿,四周望了几眼,向前急行,朝着马斯南路方向走去……
坐落于马斯南路的法租界巡捕房,是上海滩上一个特殊的所在。为什么特殊?这一点,要从法兰西民族和法兰西共和国的特点说起。法国是近代欧洲自由和民主的发源地,在这个国家里发生过数次大革命,诞生过无产阶级政权巴黎公社,自由思想泛滥在所有民众的思想之中……因此,法国人具有开明的政治思想,法租界当局对于各派民主人士以及各种势力都予以平等的对待。
举例说来,当时的南京国民政府为了压制民权保障同盟的活动,想方设法与上海租界当局取得默契。在公共租界,英美当局口头承诺不准民权保障同盟在其界内召开任何会议,然而法租界当局出于中立和民主的立场考虑,认为不便干涉。后来,法租界成为了各民主党派聚集会议的所在,而民权保障同盟更是在法租界敏体尼荫路基督教青年会大厦九楼餐厅召开了成立大会,组织者便是宋庆龄和青帮大佬黄金荣的兄弟,人称黑皮子卿的程子卿。程子卿此人另有一个身份:法租界巡捕房政治处探长。由此,法租界的巡捕房已经成为了各派力量争夺的中心,表面看来一派平和,其实却暗流涌动,各帮各派,各个政党,都有自己的眼线或手下安插在此。
李连福踏进了一派繁忙的巡捕房里,望着四周走动的人流,拉住了个瘦小的包打听,问道:“我要找仇汉英,他在哪里?”那包打听一手指着二楼,说:“上了楼梯,左边
第二间房间就是仇探长办公的地方。”李连福点头说了声“好”,便上了二楼。仇汉英的办公室大门敞开着,一眼望去,屋顶上两个大吊扇缓缓转动着,底下摆放着三张办公桌,前后两张桌子都空着,中间那张办公桌后斜坐着一人,一条腿搁在桌子上,嘴里叼了根烟,正抬了张报纸在看。李连福咳嗽了一声,那人放下报纸,朝李连福盯了过来。李连福站在门口,说道:“我找仇汉英仇探长来的。”那人眯缝起眼睛,望着李连福,轻轻问道:“你是哪一个?”李连福答道:“我姓李,是周双镜周老板让我来找你的。”
那人收起了腿,慢慢站起身,走到李连福面前,凑近了盯着他。这时候,李连福才看清了这人的长相。此人矮而敦实,黑膛膛的宽面孔上生了一双丹凤眼,说话的声音既细且柔。“嘿嘿,你就是李连福……这一次,你可闯下了老大的祸啊。”李连福拱了拱手,说:“以后就请仇探长多关照我了。”那仇汉英点了点头,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那好,你先跟我来吧。”说完,转过身朝着门外慢吞吞走了出去。李连福跟着他来到一楼,走到左侧走廊的最后一间屋门前,仇汉英停下了脚步,从上衣兜里取出把钥匙,“哐当”一声,把门打开。这时候,李连福才注意到这是扇铁门,再朝门里一看,只见这间小屋四壁高耸,没有一扇窗户,头顶上亮着盏黄色的白炽灯,灯下有一张台子、两把椅子和一张凳子。“这里是审讯室。”仇汉英的声音在这房间里幽幽地响起,“平常你要是进来,管保没你的好处。”“吱呀”一声,铁门又被关上。仇汉英从兜里取出张纸,扔在台面上,说:“看一看,你把这张供状签了吧。”
李连福走近一步,拿起供状,凑到灯下观看,只见上面写着:“本人李连福,乃八美轩茶楼老板,某月某日晚,手下伙计同客人发生争执,双方动手互殴,该伙计失手之下,将人打死在街头,事后此人逃窜,不知去向。”仇汉英拿出个印台,搁到桌上,说:“你在此状上画了押吧。”李连福问:“那以何理由关押我呢?”仇汉英嘿嘿一笑,说:“我现在怀疑你协助潜逃,窝藏罪犯,但尚无实证,先将你关押数日,届时咱们搜不出什么其他证据,便可放你离开。”李连福点头说道:“那我可多谢你了。”说完,李连福伸出拇指,揿下了印泥,然后在那张供状的最后按了上去……仇汉英拿过供状,笑了笑,说:“那你现在就是我的客人了,你在这儿稍坐一下,我去替你办理一下,等会儿便过来带你入监。”
仇汉英“哐”的一声反锁上门,房间内只剩下了李连福一人,他盯着头上的那盏灯,忽然间有些害怕,自己就这么投进巡捕房,等下就这么被关押起来了,这其中会不会又有什么阴谋……正胡思乱想之际,门“吱呀”一声又被打开了,仇汉英带着两个缠着绑腿的警察走了进来。“把人带走吧。”仇汉英指着李连福说道。那两人应了一声,伸出手来,一边一人,搭着李连福的肩膀,说道:“这就走吧。”李连福被他们带着出了门,身后传来了仇汉英的声音:“你放心,有事我会去找你。”走廊尽头便又是两扇大铁门,门打开后,是个大大的天井,中间种了棵大梧桐树。穿过天井,有堵高大的墙壁,上面开了个小门,其中一个警察打开这门,带着李连福走了进去。迎面便扑来一阵臭味,这又是个巨大的、没有窗户的房子,借着灯光看去,两旁都是一个个铁栅栏铸成的小格,其中绝大多数都空着,有几个关押着人。李连福听到了轻轻的哭泣声。
那两个警察将李连福带到左首第一间监房,开了门,将李连福推了进去。李连福便开始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蹲监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