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听到他的声音,没看见他的表情。
1999年7月8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张韩让的照片,韩让在照片中牵着一匹马,大风吹着,他站在没有边际的草原上,以他所特有的嘲弄的笑容看着这个世界。照片旁边的文字上说,这个男孩在拉萨东北的一个牧场上不慎落马,头部着地,当场死亡。
第二天我收到了韩让从拉萨寄来的信。信上他的字迹有些潦草。或许是因为高原反应所造成的不适。在这封或许可以称之为遗书的信上,韩让这样写着:
拉萨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我终于来到了我梦想中的西藏。我放弃了大学和前途,但是却发现了生命中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而且,你知道吗,我不以为你在考场上可以发挥正常。现在我在八角街的某一个角落里给你写信,所以字迹有些潦草,但我知道你是可以明白我的。我在这条街上走了两个小时,周围到处是一些听不懂的话和一些穿着鲜艳服装的藏族人。我终于明白了扣扣的话,色彩是自由的。著名的大昭寺就在我的头顶上,像一个神祇一样不可一世地看着他的子民。蓝天纯净,阳光灿烂。我真的感到自己的渺小。对于扣扣,我非常抱歉,我只是做了一些我自以为正确的事情,我知道,你这个孩子却不这样想,而我,是固执的。明天,我会去纳木错,这片藏族人称之为天湖的地方,确实是世界上最纯洁的水域。然后我会到天葬台那边去,看升起的炊烟,并许下我的愿望。当然,也会去骑马。不久以后我会回来,然后准备下一次的出发,新疆、西湖,冬天的时候再去拉萨。而暑假的时候或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我知道你是个喜欢旅行的女孩。我们可以从西安出发,租一辆吉普,一直开到阿拉山口去,那里是你最爱的地方。我真的是来自剑门关的孩子,在我小的时候,一线天的确是那种纯粹的蓝色,就像你的眼睛一样。我是说,感觉上。扣扣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而你不一样。
他最后说,刚才有一只鸟儿飞过,于是我希望你的快乐永远都有那么美丽的翅膀。
信上的时间是1999年7月2日。
我没有告诉扣扣我收到了韩让的信,只是把报纸给她看了。我认为就像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扣扣会一点都不哭地没有表情地看着我,只是苍白着脸。但是她却大哭起来,声音和一个婴孩一样嘹亮。我想我真的明白了韩让的话,扣扣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无法掌握。扣扣说小鸟终于飞走了,用他自己所喜欢的翅膀。扣扣说再用一幅画形容,那就是凡?高的《盛开的桃花》——如果活着的人还活着,那么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虽然如此,扣扣还是哭得非常悲哀。
从扣扣家出来已经是黄昏了,我走到了上一次碰到韩让的地方。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城市里的人们行色匆匆,或许是要回家,或许是要离开这里。
一个星期以后,扣扣失踪了。她出去的时候只带了三千块钱、几本画册和那幅被她认为是雷诺阿所画的《花样年华》。她离开了这个城市和我们的生活。
9月,我来到炎热的重庆,开始了枯燥无味的大学生活,并且等待着长大。
时间是2001年的2月,我收到了扣扣的信。信中附着一张照片,扣扣咧开嘴灿烂地笑着,晒得黝黑。她站在一大片戈壁中,阳光非常耀眼,上面是苍蓝的天。
扣扣说,现在我站的这个地方是楼兰的故国,我实现了我的梦想。我终于知道梦想是可以实现的,无论多么渺茫。十八岁的临界点已经离我远去了,但我还常常想起那段日子里的那些事情,想起你,以及韩让。有时候我会觉得韩让还生存着——就在这自然的荒漠里,任何东西都可以顽强并快乐地存活下去。我也是这样。我现在很好,我参加了这个业余的考古团,我们的下一步是去高昌。日子每天都是充实而美好的。或许我长大了,我知道了生命中的太阳并不是如雷诺阿所画的那样柔和美丽,它是激越而突变的,因为这样,才是太阳。
但是我身边仍然带着雷诺阿的那幅画。你还记得吗?就是被我固执地叫做《花样年华》的画。两个女孩并肩坐着,前面,路在延伸,并分岔。
你知道吗?花开了,又谢了,但她终会再开——这就是我们的花样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