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归 上卷 第七章(22)

有一次,一位负责审讯我的保卫局的干部冷笑着对我说:“你以为你是革命的?革命还信不过你呢。一个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和革命是一条心。”

我听了,顿时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这话对我的伤害和打击要远远胜过刀砍斧劈,胜过无数的辣椒水和老虎凳,它给我带来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阴影和绝望。就从他说过那话以后,我忽然发现我不再怕死了,想起来会觉得也不过是一件平常的事,谁都能遇到,谁都得遇到,今天正在杀人的人,明天也会死去,比被他杀了的那个人也多活不了多长,只不过是谁走得快些,谁走得慢些。

望着黑沉沉的天,我在心里说,老四啊,我们很快又要见面了,你要是稍微走得慢一些,或许我能在半道上赶上你。

又想到说不定还能碰上曾营长和宋小川他们,碰上彭杨干部学校那些已经做了鬼的学员们,碰上别的人,几千名在地上丧了命的红军,到了地下忽然又相遇,又会是一支势如破竹的红军队伍……胡乱地想着,想得身上竟有些灼烫,熏热的南风嗡嗡地从脸前拂过,甚至连马匹和轻重机枪都想到了,马是那种影子一样的马,精致,优良,不吃不喝,跑起来却飞快,几个时辰便将地域广大的鄂豫皖革命根据地丈量、检阅了一遍。根据地的人民老老少少地站在村口、路上,有的坐在山上,也有的一直在后院里,和仅剩的一只鸡呆坐在一起,假装和牛说活,把手搭在牛的鼻梁上,搭在腰上,把粮食埋进地里,藏在树洞里……他们说,你们一走,我们就把吃的藏起来了,该藏的藏,该埋的埋,等你们再回来的时候,拿出来还好好的,还像新的时候一样。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谁也没有一个准信儿,谁也没有那样的把握。

人活着,谁不想有一个准信儿,谁不想对什么事情都有把握呢?但是,有不了,也不仅仅是由于岁月的残酷。就像我,每一次被押出去的时候,都会觉得这一次可能真的完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了,但每一次过后又都被奇怪地送了回来,倒是一次次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扑通扑通地倒下,永不再起来,永不再回来。这事实在是不能问的,要是能问,我真想问一句,什么时候杀我呀?回答也许是让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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