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石阶上,想着这些,合上眼睛,却合不了苍茫的八荒九垓。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啊!这是夏天吗?又带了一点秋的意思。可能很晚了,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前的夜晚,人很少,上弦月在前,我听到“寂寂”的虫嘶。声浪在断与不断间,水池的喷泉声很弱,“丝丝”地散于虚空中。车辆一二划,静止,这一切,在一种疲惫状态中。时间是死的,空间如废墟蛮荒。我呢?我是世纪的洪水之中唯一的残存者。方舟已破,山已没顶。鸽子叼不断橄榄叶子遂一起淹毙。啊!洪水正追逐我的脚踝。
我于是设想有一位清楚明白的最高存有,正以无限的慈爱听我告诉。我将头枕在双膝上,用手紧紧环缩着,在我整个思考存在的命题的过程,这的确是最卑微的姿势,也正是我此刻对自我存在的结论。我开始一层一层剥去从小至大加诸在自己身上所谓存在的意义——我发觉那都是别人的想法经由学习的方式堆积在我身上而已。如果我将之还原、丢弃,我便一无所有,只是行的尸走的肉,这对我是极大的打击,我无法忍受我的生命只是一本空白日记!我开始放弃所有的语言,完全以意的速度去重新组织整个宇宙,并企图去发现是谁让我存在?且我存在的意义为何?最终,我浅薄的智能无法负荷如此庞大的思索而不得不宣告绝望,我不得不设想一位智慧的最高善,他是无时不刻地充塞于我的行止之中,他是我的面目、我的指引、我的牧者,我于困蹇之时,可以自由地呼唤他,而他总是慈爱地听取我的怨诉,于是,我便可以安心地疲惫入睡,把一切一切的百思不解推给他。因为《圣经》不是说吗:“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我的疲惫缓缓地在称颂诗篇之中得到慰藉,当我决定放弃所有追问存在命题的努力,即将以他为我最终的答案时,我突然挣扎了,有一股蛰伏的意志猛然窜起,做全力的反抗,苛责自己怎能在疲惫状态匆匆伏首称命,并尽我智识的能力开始诘问上帝的全知全能,在一连串辩证的激战之中,我对于他的存有的信心感到冷却,我感到他不能安慰我那形而上的饥渴,我感到他不是最后的目的,我感到他无法解答我为谁而生为何而生的困惑!也不能交代我所经验过的现实世界的一切。我不必推翻他的存在,也不想神化他的可能性,在我冷然的跋涉过程,他也许是一位指路的朋友,且仅仅是朋友,但他不是最后的路,不是最后的答案。我开始长途向更黝黑幽深的思路匍匐,但宇宙的洪荒惊吓了我,我无助地哀嚎,不能举步,我想我是迷了途,我感觉到一种天之将坠地之将裂的恐慌,我想求救,但生之旷野渺无人烟,我感觉到我在沦陷,溺于一种墨黑色的危险之中……我虽未有能力解开生之死结,但年少的我已然窥知生命的存在是绝对的孤独!当我悠悠抬起头望见傅园的月色,我不免痛哭。
于是,我热恋创作。啊!不是我在写,是那些思想的精灵永无休止地冲撞我的脑门,它们向我要求更宽阔的天空,它们向往生之飞扬跋扈。我感受到脑海内的波涛已然汹涌,亦发现体内的喜悦即将爆破……我需要一摞一摞的稿纸、一支又一支的笔。我说:众人请退下,日夜请暂停、寝食休止,我为了记录生之困厄与死之纯洁不得不写。于是,在假期的宿舍里,品尝那份冷冷清清,转译思维语言与文字语言的共鸣。我看到笔的血管内血液急遽低降而输入稿纸的田。稿纸上蛮草丛生亦有幽兰百合,我看到活的精灵、死的精灵占据着遍野。而我乃鲲之大化而为鹏,搏扶摇而直上九万里不知有天,我的灵魂得到最曼妙的舒放,回到真正的喜怒哀乐里且食髓知味。啊!我愿意就这样浸润于想象的天空让身心两相忘,更愿意把这种惊喜散播给与我共同呼吸着的世人,让他们的灵魂也乘风逍遥!我遂迫不急待地拿起干净的稿纸,将那些鲜活伶俐的思维之精灵迁于其上,命它们展现最深奥的意义、经营最美丽的队伍,于是,当我满意地指挥一个句点站到最末的位置时,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窗外正刮着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