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宽师父告诉我这些时,其神色之凝重不可比拟。
我没当它一回事,宽慰他说:“这话没什么嘛!他只是关心你,怕你绊倒跌跤罢了!”
可是,永宽师父听在耳里,却另有木铎之音,回去参了几参之后,顿觉狂风骤雨打掉眼前迷沙,欢喜道:
“现在,我懂空师父的意思了!”
一句话,便藏着师兄弟间互安身心的密密意,这比十数张的纸短情长,更要有味哉!有味哉!
轮到我这个勘不破无常之谛、犹然迷醉于情天幻海之中的人受他当头一喝,是在约他一齐去逛书店的那天。
那天,我穿着一身黑衣黑长裙,与他的黑长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我的衣服上绘有彩色的人像,在黑色系里显得十分惹眼,他看了我一眼,笑着说:
“带个人走路,不辛苦吗?”
我一霎时心惊胆颤,为之语塞!他的话如暗器,句句是冰心冷魄针,专门刺探人家的魂魄,偏偏我这失魂落魄的人不幸被他趁虚射中,一时热泪冷汗几乎迸出。只是心有不甘,偏要逞强斗胜,抢一个口舌之利,遂脑若轮盘、心如电转,一念三千又三千尽作尘土,提不出一个话头语绪来反驳。
若要说:“心上有人,不苦!”那又骗得了谁?
若要说:“心上有人,着实苦!”又是谁把苦予你吃?
若还要说:“身心俱放,即不苦!”明明是自解又自缠!“情”之一字重若泰山,谁提得起?“情”之一字又轻如鸿毛,飘掠心影之时,谁忍放下?
正是两头截断、深渊薄冰进退不得之际,我满腹委屈偷觑他一眼,只见他平平安安走在台北的街道上,浏览四周的高楼大厦,自顾自说:
“其实我们出家人蛮好的,处处无家处处家!”一切意,尽在不言中了。
这经验,秀美是比我更深刻的。她到了山上,犹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举凡饮食之事、磬鼓之声,乃至僧鞋僧袜,无不兴致盎然执礼示问。某日,她看到空法师的黑色长衫披挂于椅背上,一时心头奇痒,上前问:
“空法师,您的长衫借我穿一下好不好?”说着,便抄起长衫展阅端详,欣喜之情如对嫁裳。
志铭、叶子和我闻之愕然,恐她造次,齐声阻止:
“秀美!不可!”
空法师却不置可否,只将妙眉一扬,笑盈盈说:
“听说,穿过僧衣的人,迟早都会出家的哦!”
秀美一听,吃惊不小,面有土色。我们三人倒反而抚掌称妙,火上添油助长一番:
“秀美!穿看看嘛!你已经有‘出家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