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我不禁痴想,当我的足音身影惹她们偶尔一探时,是不是也曾令老太太们钩沉许多当年女儿事?那或许在江南西堤、在战后空壕、在苏澳港湾……那或许是泪、是喜、是怨……总之,这些魂梦可以恣意地系在过路的我身上,而我也因此觉知这份牵萦的重量。这样想来,若魏王肯贻我一个时空大瓠,让我来挹这小小园子里的人情溪水,那清芬不知若何了!
看着一条露天菜市醒来,才知道做女人的幸福。
一辆辆的发财车驶到路边靠着,小贩们手脚伶俐地摆起一列竹篓;蔬菜、水果、海鱼、鲜肉……等你走过,便一一招呼:“小姐买菜!”“太太要什么?”
诗经时代的妇女是没有这么幸福的。周南里有一首诗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那一定是三五成群的妇女互相招呼说:“走啊!去采车前子吧!想要车前子的,快跟我们去采了又采啊!”据说,车前子是治不孕的。所以,有一桩心愿的女人家就特别勤:“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拾着地上落着的还不够,还要剥未落的。但我相信,也有一两个妇女意不在芣苢,她们去河边采参差的荇菜、池岸拔白色的蒿、于四野摘嫩绿的蕨……准备回家做几样可口的菜肴。等到她们相呼要回去时,采车前子的女人们一定笑她们抱着满怀的野菜如抱子;而她们也一定取笑这几个贪心的女人,满裙摆的车前子掖在腰带间,如同怀孕了似地。这便是诗经时代女人们采撷的幸福。
而现代妇道人家的幸福是另一种的,属于物阜民丰的那一种恣意。若说水果,冬天里买得到夏天的莲雾,春天还吃得到冬橘、柳橙,红色的小西红柿则没有四季概念,怎么也不肯褪色。这时代的女人是挽菜篮的女皇,一出巡,春夏秋冬都来朝拜,把它们多汁、丰实、漂亮的果子纷纷拿出来进贡。所以,我觉得女人买水果的时候,应该先掂在手掌上称一称春雨有多重?且爆一个响栗,试试艳阳有多厚?拧一拧果蒂,闻一闻秋收有多香?我站在一篓发亮的橙子前这么痴想,老板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拒绝,便闲挑着。记得几年前在公馆逛水果街,对着一车山也似的橙子不知从何挑起时,老板随手捡几个放入塑料袋里说:“这几个一定甜!”我拿一个在手上审了又审,像珠宝楼的鉴定家,还是不得其所,便问:“怎么说这个一定甜?”他指给我看:“喏!屁股上有一个硬币的!”我大笑,和他一道找屁股上有一枚币痕的橙子,直称了五斤多才捧着回宿舍。但今天我只需买两个就够了,因为冬藏的烙印我早已晓得了。
至于菜摊子上,陆地与海洋的消息都有的。逛菜铺,像逛一则则的童话:玉米棒是扬须爆牙的小老头,白萝卜的澡雪精神像清官廉吏,胡萝卜是忠烈祠里断腕的壮士,那豌豆,则是属于枪战时代的。有一个故事说,一个小男孩拿豌豆当子弹,一共射了五发,其中的一发正巧射在一家二楼的阳台上,那里面住着一个生病的瘦弱的小女孩,命很垂危的。有一天,妈妈替她拉开窗帘,发现了正在冒芽的小豌豆,就跟女儿说:“你快看看,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我们阳台上抽芽呢!”那小女孩很好奇地问妈妈到底是花种籽呢还是树种籽?妈妈说:“你自己问问它嘛!”小女孩从此每天看着嫩芽,看它舒叶、看它爬行、看它开花,终于有一天小小的果实嘻然一笑,小女孩舒着一口气说:“哦——原来是一棵豌豆呢!”而她获得了重生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