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石(3)

屋内的家具饰物都不想理她,她气得发狠,一页一页去撕,日子们是孪生兄妹,死了一个再来一个,她撕溜了劲,去了半本日历。纸页在地上翻落、堆栈、破碎,变成灰尘的一部分,几乎淹了她的脚踝。她猛一醒,停了手,都快撕到年尾了。“什么日子呢?现在。”才懊悔,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她没找着此刻的那一页。

像赶走宾客的主人,又一一把客人拉回来。她蹲在地上用胶水把日历黏回去,用手心去抚平绉折、去熨贴撕痕,好不容易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日子,功过相抵。“我翻得完今年的日历吗?”她问过医生。“也许,会有奇迹……”,“如果翻不完呢?……”她没有问。

日历不经意地溜到某个月日,“是这一天吗?”她坐在地上想,身子静得如第五道墙壁,隔着一阴一阳。

她推开门出去,依歪——依歪——依歪——纱门在哭,一群露水包围着她,抬头看,月明星稀。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夜凉如水,水气中偶有桂花的清香。她拣一块路边石坐下,用脚尖闲闲地踢石头,说:“天!给我时间!”却不看天。

天开始亮,她的确在石上静眠了一回。麻雀的叫声吵醒了她,她跟随雀声下了山路,往溪水处行去,想净一把脸。雾的纱帐虽然未揭,山鸟成群地穿帐不动。溪唱十分悠扬,如远村传来的笛声,又似近处水牛的饮咽,晨曦尚未来汲水。她脱了鞋,弯腰,掬水,净了净,饮了数口,腑脏洞开,天色便清朗了。

夜垢都洗净,她忽然有了童心。好几日未沐浴,尘埃覆身,给自己解个围也好。便一一宽裳,迭好,交给石头保管,把枯瘦的身子托给水去润泽。水温清冽,水中的石子嫩滑,她无忧无虑地随着水姿行走,也不挣扎,也不吵闹,觉得生命在自然的韵律里成长、绽花、传香、结实、成熟、萎谢,都平安无恙。她感念天色渐渐转晴,有阳光来访,使她冷静的身子起了一丝丝温暖的情感,她觉得像一条游鱼,就学着游鱼,去聆听水的耳语、去分辨云影天光溶在水面上的那些密密意、去大量地吞吐叶子们所释放出来的空气。她流了泪,水都温暖起来。

有一粒尖石刺了她的脚肉,她一歪身,硬是把它从大地的手里拔了出来。

一看,水淋淋的黑石上绕着几圈似有似无的白丝,像石的筋血,本有几分美意,但细细一审,着实像髑髅的速绘图。她按了按自个儿的额沿、眼凹、鼻柱及下骸,人与石不近情,却似空印空。她微叹,又不能释手,遂紧紧地握在掌中,像得到一个灵犀。

她水淋淋地从溪里走上来,沧浪之水自去。着了衣裳,赤足去亲近大地的肤体,风都来拭干她的眉发,她平平静静地走着路,也不哀伤日子已逝,也不反悔燃烛将尽,也不耽溺这艳夏薄晨的花叶,只是走着,感触到碎石子在她脚肉下一再一再的提醒,人不亲土亲。路很弯曲,像人的一生,路旁的小凤凰吐着一树的火舌,蝉的早课是肃穆的,她停住,感觉自己将走入夏日的框,如一张人物照,永远成为天地心情的一部分。“我来了。”

正要举足,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孩童,他看了她,她也回看他,错肩之际,她喊住那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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