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石
她醒时,天在将夜未夜之间。
屋子里暗幕已下,没有点灯之故,更有一种淹没人的沉重。她的眼睛四处流转,回想自己躺下时,屋外尚有一个白花花的太阳,怎么一盹,就把天色睡黑了?而太阳不见了,这突然变成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天空既没有缺陷的痕迹,大地亦无突起的山峦,太阳何去?她的思绪像是磨刀石上的锈刀,一使劲,便涎出一滩糊里糊涂的锈汁……这时候,窗格上的风铃开始响起:叮铃、叮铃铃、叮铃铃叮……啊!时间的倦蹄来了,驮着旷夜的问卷,掷给不能眠的人,垂首坐在床沿的她,像个拒答的囚者。
她把所有的灯打开,屋子里出现光影:首先蒙在那一帧5×7彩色照片上,她的侧面特写:黑发像瀑布刚要起跃、少女的媚眼正向下睫帘、鼻钩如上弦的月、红唇已用舌尖润了一圈口水合上、脸色是栀子花初开、衣衫如翼,背景是某一个春天,那些花容啊树色啊都溶成一缸斑斓的釉彩,乃她一手推翻。这是多少年前的事她不记得,只知道每回一看这照,总想唤醒那张侧脸,让她正视一下那个饱满多汁的自己的神采。她的手指感觉着玻璃垫的冷、摩挲着木框的细,似想似不想。任何的人物照一落了框,就宿命。
书柜是空的,因此长春藤漫爬,蔓叶的影子投在白墙上,像四五个人纷纷要跳下悬崖——总也跳不下去,反惹了浮烟游尘,这大约就是做人的艰难。茶几上倒趴着一本圣经,已被灰尘精装起来,上帝给人们讲了一则则的故事,每一则都于事无补。一串琥珀念珠戴在长颈台灯上,她瞇着眼瞧去,可不是一个枯僧?她不习惯把生命交给谁保管,总希望自己去拿捏。因此,也就能够很友好地去听道、祷告、持斋、朝拜……唯其无住故无所不住,只是这颗心愈来愈不能安。她早就不祷告,也不随喜称诵了,自从那一次她甫念到“主啊!我在天上的父”,一只蚊子正巧叮住她的膀子,她抽手反身一掌,死蚊子黏着膀肉,她起了一阵耳鸣,听不到上帝的声音。
餐桌上残存着一锅一碗一筷,几罐张牙舞爪的荫瓜、菜心都半空。玻璃水瓶上灰印密布,霉渍积在瓶口,水也浊了。而杯子里的水还在等待被饮,旁边躺着数十方薄纸,药片、药粒散着,像五色彩珠。她现在已能分辨每一粒药在她体内造成的反应了,唯其如此,更厌恶拿她自己的身体当作战场。她想起她曾经很乐观地对主治医师说:“是的,药是我的上帝,让我重生。”医师既不唱和也不拆谎,任她自言自语。现在的她到了该吃药的时间,只是坐下来、倒水、打开药包、数一数药粒看配药的人有没有漏了,确定无误后,喝一口水润喉、吞下,不吃药但是习惯地在薄纸的右下角写“×月×日”,然后离座,远远地看每日每日的薄纸很规则地放着,看不懂事的药粒常常乘着风从这日滚到那日去,看纸角也扇呀扇呀地凑热闹不去抓它们,风一走,诸物静息,看人事已尽。
她轻微地咳了几声,呼吸有点促,环着客厅走了几圈。那藤椅上散了几张报纸,都落了期的,不知是世界在牵绊她,还是她在叨念世界,两者之间有一种不痛不痒的冷战气氛。她习惯看昨天的报纸,看到强暴致死、歹徒枪战、弊案、污染、矿灾、战争、饥荒、馊油……就摇摇头叹:“日子不能过了,日子不能过了!”说完也就罢,不会猴急地去翻今天的报纸追踪消息,好像这些事儿都与她无关,欺不到她身上。今天的报纸像一条卷心饼,霉在桌上,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蹭,就是不去翻,故意凌迟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