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像雪地上的足迹一般
这本书需要一个长序。
如果说,出书的意义是要对自己的创作概念进行编辑的话,这个散文集的确让我苦心积虑。
当“万里天”、“寻常饮水”、“行僧”这三组篇章出现的时候,我根本还没有开始找出书的“主题”,这些负载着各种不同意义的文字,仿佛是沙漠中流浪的骆驼队,不知将夜宿何处?然而,我始终相信,我将赋予它们一个可以讨论的旨意、一段可以弹奏出的旋律,一座可以避沙挡风的帐篷。
几乎没有一天,我不想到这些。忽然,有一个夏日,我希望独自去近海的港口走一走,毫无准备地就出发了。我仍记得那个早晨,跟任何一个早晨一样,我的脸上留着隔夜的倦容。当车子开上高速公路,窗外流动的山景,及山腰上筑着的城堡式住屋,及住屋上在阳台晾衣服的女人,及女人没看见的坡地上的野黄花……我用眼睛纪录这些,心里在编织一些飞来的感触,忽然,另外两组篇章的神思掠过心原,像雪地上的足迹一般地清晰、自然,可以让我追随。我放弃了港口以及散步,又原车折返台北,渴望笔以及稿纸,如干铺上的鱼。
而文字速度却永远跟不上冥思的脚跟,我必须在工作、阅读、家事……的空隙里收集时间。背在身上的白色大布包几乎没有卸下,旅行的时候、约会的时候、喝喜酒的时候,或者自己行过桥头,走路回家的时候……身上总带着稿纸,及未完成的篇章,我把归宿背在身上,如一个新婚的妇。
创作,实在像长途探险,每本书都只是一个驿站。在这本书里,我希望有系统地去整理自己的所思:自然与人之互证(万里天)、生活之腹育(寻常饮水)、个我生命之淬练(行僧)、天伦之源流(无尽意)、人常之初铸(无缘缘),以此礼赞让我存活的世界,向无穷无尽的生命进贡。
我尤其费神于“行僧”、“无尽意”、“无缘缘”这三组,因为是长期以来内在的绳索,借着禅宗破迷转悟的历路,为自己“解围”、“纾困”,希望这一路履痕,亦有助于其他人。很巧的是,故事中的主角都是女性,这是无心之遇,也许,在某一处尚未探测的心域,我期待“母者”力量的重新莅临,引领生者亦安慰死者,呈现平安的秩序。这可能是另一个主题的契机,等我能力够壮硕了,再进行开矿。
每一组篇章,各有它们生灭与证成的长路,我只是一个纪录与编纂的人吧,丰沛的奔赴之声,响在那些活得心平气和的人身上,也回音在人世的须弥山上——那座被称诵、礼拜、攀越、而可能无人能征服的生命之巉岩巅峰。然而,人在山则在,有时见山是山,有时不是山,又何妨?行人更在青山外,多妩媚的步子,雾迷津渡时投石问路可能就是悟。
谢谢痖弦先生、吉广舆老师、叶步荣先生,及一个姑隐其名的人。
只缘身在此山中。
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一日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