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3)

“我会跳弗拉明戈,国家舞蹈协会认定的三级。”一个尖下巴姑娘大言不惭地说,“并且我也是学生会的,当过文艺部长……”

“你说的弗拉明戈,是那种会把人的屁股变得很大的舞蹈吧?”

“并没有……”

“我的意思是,屁股大对当一个网站编辑或许是有好处的——我们需要长期保持坐姿。”

看出我的揶揄之意,那对男女都仇恨地看着我,但脸上仍然笑着。我沉默片刻,他们便讪讪地告辞离开,只剩下长得很像桃儿的那个女孩,孤零零地坐在我的对面。

“您好像对当过学生干部的人有成见。”看到我不说话,她轻轻说。

“那怎么会,都是栋梁之材。”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是……比较有心机的那种人?”

“绝没有。我也是钻营之徒,我还托关系买过公家用剩下的便宜车呢。”

“那就行,谁也别看不起谁。”桃儿姑娘笑了笑说,“我也放心了,我也当过学生干部。”

“不奇怪,咱们这个国家干部是有点过剩——甭谈这个话题了。”我百无聊赖地摆摆手,“说点儿有用的,今儿有一韩国演员自杀了,就这个事儿,你发表发表评论吧。看你适不适合干新闻这口儿——南方报业也有类似的考题。”

“是崔英爱吗?”

“名儿我忘了,好像演过李承皖部队的女军医。”

桃儿姑娘看着我眨了眨眼,我也同样对她眨了眨眼,等她说话。但过了几秒钟,她说:“我能用笔写么?”

“你太过认真了……”

“我有个障碍,想集中力气说出一个意思的时候,总是说不清楚……”

“那你写吧,”我感到很滑稽,“反正我们招的也不是新闻发言人。”

征得同意后,我点上一颗烟,看着桃儿姑娘从米老鼠书包里掏出牛皮本奋笔疾书。她的握笔方式很正确,字一定写得又快又秀气,写着写着,脸旁的一缕短发就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一面继续写,一面把那缕头发撩上去,固定在耳朵后面,如此两次三番。

过了十来分钟,我正看着写字楼窗外的烟囱出神,她用笔敲敲桌子:“好了。”

“那收卷了。”我忍着笑走过去,拿起她的本子看。很有意思,她一口咬定崔英爱是因为做了过多的整容手术、身体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才自杀的。按照她的理论,硅胶埋在人的身体里,就像癌细胞一样令人疼痛难忍;而疼得不想活了的例子在古代也不是没有,初唐大诗人卢照邻就是因为不堪忍受风湿性关节炎,索性跳河了。我摸摸腿,庆幸自己听了父母的劝,今天穿上了秋裤。

“怎么样?”她问我。

“卢照邻那个事儿确凿么?”

“我选过中文系的课。”

“你本来是什么系的?”

“城市环境系。”

“现在还有这么个系……”我想了想自己的权限,然后告诉她:“你可以参加复试——假如有复试的话。”

两天后,我又在单位亲切会见了桃儿姑娘。这时我才知道她是我的母校毕业的,本来打算到南方找工作,但是临了又变了卦,于是错过了去年夏天的就业行情,只能等着我们这种半死不活的单位来“捡漏儿”。她也向我抱怨,北京的物价太高了,如果再找不着工作,就只能顿顿吃方便面了,因为她不好意思再管家里要钱了。总的来说,这次会谈的气氛可谓相洽甚欢,我讲了好几个如今已是著名学者的老师的笑话;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还对我说“师兄再见”。但是她后来又去了一趟人力资源部,打听究竟要不要她,出来时脸色就是煞白的了。我向她点头,她也没理我,满脸稚气的倔强,噔噔噔地朝电梯走过去。

我愣了会儿,拐进人力部门,问他们招聘的事定了没有。

“你还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啊?”那个主管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回事?”

“已经被咱们的国企股东内定了,是他们一个负责人的什么亲戚。”

“可我已经让人家复试了……”

“谁让你跟人家充大个儿的。”那厮鄙夷地笑道。

自然而然,我有了一种让人当蠢货玩儿了的感觉。再想想桃儿姑娘,她的这种感觉一定更加强烈。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自己十分愧对于她。按说这些年,信口开河的事儿我也没少干,空手套白狼的歹心更是起过不止一次,在不同嘴脸的人面前捶胸顿足、指天发誓之际,我从来没有感到对不起他们;而这一次,却让我有了无地自容之感。这不失为一件奇妙的事情。也许是面对那位桃儿姑娘的时候,我有了这样一种幻觉:自己并非一个30多岁的“老泡儿”,而是一个大学刚毕业的愣头青。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