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祖母信奉神明其实不是迷信,正因为他们摆脱不了尘世的嘈杂,才需要寻求一个寄托,然后再乐呵呵地继续生活。
爷爷的微笑一直延续到傍晚,直到杨医生出现时才被两片暗红的嘴唇堵回到嘴里。杨医生穿戴整洁,洁白的衬衣在斑斑点点的阳光里愈发显得明亮,他向爷爷晃了晃手里的两瓶二锅头说,老师,今天您有空咱聊聊。爷爷的笑被彻底地封杀了,他的脸立刻绷紧到麻绳的形状,站起身来说屋里坐吧,杨医生向我笑笑就进屋了。
那天他们的交谈持续到午夜,奶奶有意把我叫到身边使我远离他们谈话的内容。奶奶告诉我说杨医生初中毕业那年母亲便已离世,是被一个邻乡的赤脚医生给喝酒害死的,他的哥哥在悲伤的驱使下一拳要了医生的命后被公安局的人抓去坐了牢,邻乡的人却仍不罢休,又来用一把火点了杨医生家的房子。杨医生是我爷爷一生最为得意的学生,他自幼聪明好学一心考了医学院,做起了医生,所以柴村在近百年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医生。
几十年的恩怨在奶奶的讲述中像是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而我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平时一直都是一副乐呵呵的微笑挂在脸上的杨医生竟有这般悲惨的遭遇,从心里对他生出了一份感激和佩服。只是我还不明白杨医生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没有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奶奶沉默了半晌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词不达意地说,人啊,该就是那个命,这都是上天注定的,顺其自然看开点也好。我始终没有理解奶奶那句似乎是总结自己一生的话。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学校里碰到一位也有如此经历的老师时,她的一句话点开了我的困惑:一个人就像是上帝不经意间散落在地上的一粒种子,你的一生也就离不开你脚下的土地,你的一生都埋藏在了你的故乡。老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那样的背影,积聚了人间多少重量的爱与恨的故事。
当我满腹心事要独自面对许许多多个无眠的深夜时,我常会想起杨医生,想起他说话时一张笑呵呵、浑圆的笑脸,想起他穿着洁白的衬衣沐浴在天井均匀洒下的阳光里一脸安然的样子。那个场景像是时光的一个切口,我稚嫩的回忆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久久不能忘怀。
那天夜里爷爷一夜未眠,盛夏夜晚的房间窗子一直开着,月光越过窗棂在桌案上涂抹了一片明亮,我夜里起身去厕所时看到爷爷坐在那片亮光里不时发出一声声的哀叹。在那样的叹息声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去静心倾听一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倾诉在心里窝藏了半个世纪的心事。
清晨的日出踩踏过满地的露珠披着鲜红的霞衣而来,我听到鸭群此起彼伏嘎嘎嘎的叫声,奶奶向它们慷慨地播撒着玉米粒,鸭子就争先恐后地往她的周围靠拢。清晨冰凉的井水用一种刺骨的痛感让我连打了几个激灵,我洗了脸看到爷爷正往裤兜里揣一盒火柴,爷爷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走吧。
村庄里的人大都不愿意火葬,他们认为人死后若留不得全尸来世就无法超生,那样他们就再也不会和亲人见面了。因此每一个村庄都会划出这样的一块土地,他们把阴阳相隔的人明显地区别开来,那些死去的人安睡在泥土里,最终也将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坟场的周围杂草丛生,各色野花在坟头上热烈地开放着,引来五彩斑斓的蝴蝶和蜜蜂,仿佛是为地下的人驱走日日夜夜的寂寞。那些低低矮矮的坟墓会让你猜想里面的人活着时候的样子,有时候生命就是如此的简单,活着时纵然风光无限,可死后一方土地就可以颐养千年。
我跟在爷爷身后小心翼翼越过在地上肆无忌惮爬行的藤蔓植物,生怕惊扰了在地下安睡的灵魂,爷爷眯起眼望向一排排的墓碑,回忆起和那些活着的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往昔岁月,恍惚间时光倒流,他似乎看到那些人正站在路口双手扶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夏老师。爷爷在一座高大的墓碑前停下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我家先辈的名字,足以见我们家族多么庞大,位居顶端的是我的太爷爷。关于他的事迹在我的幼儿年代时常缭绕在耳旁,爷爷经常在空闲的时间把我搂在怀里,讲述他的父亲如何在元宵节的月圆之夜带领着自家兄弟闯进恶霸的家里让他人头落地,他那参差不齐地胡碴儿经常把我扎得嗷嗷乱叫。
爷爷佝偻着背清除掉墓碑前后的杂草,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土地,把贡品依次摆开,初升的日头在墓地里蒸腾起一片晨雾,在昏暗的雾气间我闻到一阵刺鼻的酒的辛辣味,这样的味道滋长在我童年单薄的生命里,那气味经过爷爷胃腔的过滤致使他在把我一把抓在怀里时我觉得那气味已经侵入了每一寸空气,久久不曾消散。
爷爷对着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我就效仿他的样子跟着跪拜,墓碑上的名字被圈在晨光熹微的光晕里,孤傲地俯视着一切,接下来的仪式让我感到乏味,我跟在爷爷屁股后头围绕着墓碑转了三圈,爷爷口中念念有词,以求得祖宗能够听到可以在冥冥之中降临福祉。只是每次经过大老爷的坟口时我都会想起他做的鱼篓,想起我和四叔抱着鱼篓夜晚守在月河上等候白鲢鱼群的情景,可惜作为大老爷独子的四叔在23岁即将成家立业那年死于一场矿难,不过这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回到家爷爷喝了好多酒,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喝醉酒的爷爷这次喝得酩酊大醉,只是这次喝酒不是他一个人在喝,他在堂屋里摆上了十几个酒盅,为每一个过世的家族成员都积攒下来好多话,他对着死去的人倾诉活着的艰难,偶尔窜进屋子里的过堂风拉弯了他的鼻涕,他麻利地甩掉它们,依然喋喋不休,在看似语无伦次的讲述中我渐渐听到某些词语已经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形象,18年来他在心里一直挂念着一个叫月琴的女子。
月琴的故事始于那个月光灿烂的夜晚,那夜的月光像是月河里的涓涓细流在她的窗前浮动,她感觉自己是一尾游鱼在河流里悠闲地吐着泡泡。
少年的笛声在月上中天时准时响起,月琴像是得了命令的士兵迫不及待地套上衣服,她光着脚悄然穿过堂屋时听到父亲在隔壁均匀的呼吸声,像是一只疲劳的巨兽在深眠时发出的喘息一样粗重。她坐在门槛上穿上鞋子,淡淡的月光从树叶间泄下来,把她的脸照得影影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