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前西方反马克思主义观点之七
马克思主义最为过时之处在于它过分痴迷于乏味的阶级问题。马克思主义者似乎没有注意到,自马克思写作的那个年代以来,社会阶级的图景已变得面目全非。特别是,他们甜蜜幻想着即将带来社会主义的工人阶级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们生活的社会中,阶级问题越来越没有意义,社会流动性越来越大,谈论阶级斗争就犹如讨论在火刑柱上烧死异教徒那样荒谬。具有革命精神的工人,就犹如邪恶的资本家,不过是马克思主义者的凭空想象。
我们已经看到,马克思主义者不相信乌托邦。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会仅仅因为如今的首席执行官可能会穿运动鞋、听“暴力反抗机器”①、希望员工赞其可爱,就相信社会阶级会从地球表面一扫而光。马克思主义中的“阶级”并非是以风格、地位、收入、口音、职业或墙上挂的是鸭子还是名画来定义的。几个世纪以来,怀抱社会主义理想的人们努力抗争,有时甚至付出了生命,并不仅仅是为了终结一种势利的态度。
“阶级优越论”这一奇妙的美国概念似乎暗示,阶级主要是一个态度问题。中产阶级应该停止蔑视工人阶级,就如同白人不应该感觉比非洲裔美国人更优越一样。但马克思主义关注的不是人们的态度。阶级之于马克思,就如同德行之于亚里士多德,并不是“你感觉如何”,而是“你在做什么”。阶级问题谈论的是你在某一特定生产模式中所处的位置——你是奴隶、农民、佃户、资本拥有者、融资者、劳力出售者,还是一位小业主。马克思主义并没有因为伊顿公学的学生们说话时开始不发“h”音,或者皇室贵族在夜总会外面的阴沟里呕吐,或者一些更古老的阶级区分形式已经被一种名为金钱的万能溶剂搞得模糊不清而宣告破产。欧洲贵族以亲近米克·贾格尔②为荣这一事实,也并不意味着一个无阶级社会即将来临。
①暴力反抗机器(Rage Against the Machine),美国一支重金属摇滚乐队,组建于一九 九一年。
②米克·贾格尔(Mick Jagger,1943- ),英国音乐家,词曲作家,滚石乐队主唱。
许多人都在说工人阶级已经消失。然而,在我们谈论这个主题之前,设想一下如果传统的高级资产阶级和中上层阶级没有预兆地离去,又会怎么样呢?正如佩里·安德森①所指,马塞尔·普鲁斯特和托马斯·曼等小说家笔下那些令人难忘的主人公现在几乎绝迹。安德森写道:“总的说来,波德莱尔、马克思、易卜生、兰波、格罗茨、布莱希特,甚至萨特或奥哈拉所了解的那种资产阶级,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然而,听闻这个讣告之后,社会主义者也大可不必过分激动。因为安德森接着写道,“过去那种牢固的圆形剧场不过是变成了一个造型瞬息变化的水族馆——项目经理人、审计师、当代资本的投资者和管理者,他们都在支撑着一个没有固定的社会身份的金钱世界。”阶级的构成一直在改变,但这并不意味着阶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①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1938- ),英国左派学者,历史学家。
混淆差异、破坏等级,把最多样化的生活形式杂乱无章地混合在一起,这符合资本主义的性质。没有哪种生活形式比资本主义更加多元化。当涉及谁应该被剥削时,这个体制显示出令人钦佩的平均主义。它像最虔诚的后现代主义者那样反对等级,像最热切的圣公会牧师那样慷慨地包容。它处心积虑地不落下一个人。只要有利可图,黑人和白人、男人和女人、幼儿和老人、韦克菲尔德的街区和苏门答腊的农村,都会受到无可挑剔的公正对待。但造就了这种平等的是商品形式,而不是社会主义。商品不会核实其潜在消费者在哪里上学,或者是否把“basin”(脸盆)读成“bison”(野牛)。它所施加的,正是马克思坚决反对的那种统一性。
高级资本主义能孕育出无阶级的幻觉,其实一点也不意外。这不仅仅是正面表象(资本主义将其真实的不平等掩藏在它的背后),它更具有野兽的本性。即便如此,现代办公室中亲善的随意着装,跟财富权势差距比以往更大的全球体系之间的鲜明对比,依然耐人寻味。在某些经济部门,老式的等级结构或许已经让位于以去中心化、网络化、团队导向、信息充足、直呼其名和开口衫为特征的组织形式。但跟以前相比,资本集中度更高了,赤贫和无产者的人数每个小时都在激增。虽然首席执行官们穿上了牛仔裤和运动鞋,但这个星球上每天都有十亿人在挨饿。南方国家的大多数特大城市都是疾病横行、过度拥挤、臭气熏天的贫民窟,而约三分之一的全球城市人口居住在贫民窟内。城市穷人至少占据世界一半人口。与此同时,就在世界的命运正被少数只对其股东负责的西方公司所把持的时候,一些西方人士却以传道士般的热情向世界散播自由民主。
即便如此,马克思主义者也并非简单如反对狩猎或吸烟那样“反对”资产阶级。我们已经看到,没有哪个人比马克思本人更加钦佩资产阶级的辉煌成就。这些成就——坚决反对政治专制、财富的大量积累(并由此带来实现普遍繁荣的前景)、尊重个体、公民自由、民主权利、真正的国际社会等等——正是社会主义自身建设的必要基础。阶级历史是用来应用的,不会被简单地抛弃。事实已经证明,资本主义既是一股灾难性的力量,也是一股解放性的力量。正是马克思,而不是别的政治理论家,试图审慎而明智地描述资本主义。这跟一面盲目歌颂,一面尖锐谴责的做法形成鲜明对照。然而,资本主义赋予世界的众多成就之一就是工人阶级——资本主义为了自身利益而培养起来,却终将取代资产阶级的一股社会力量。这就是马克思历史观的核心具有讽刺意味的原因所在,资本主义秩序生下自己的掘墓人这一景象颇具黑色幽默色彩。
马克思主义并不是因为看到劳动者身上具有某种灿烂的美德才聚焦于工人阶级的。盗贼和银行家也在辛苦打拼,但马克思并不是以声援他们而著称(然而,他曾经写过入室行窃的故事,对他自己的经济理论进行了精彩的嘲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马克思主义想尽可能地废除劳动。它也并不是因为工人阶级所经受的苦难而赋予其如此重大的政治意义。有许多群体经常比普通工人更加贫困,比如游民、学生、难民、老年人、失业者和长期无法找到工作的人。马克思对工人阶级的兴趣,不会因为工人们已经拥有了室内浴室和彩色电视机而中止。工人阶级最具决定性意义的一面在于,他们在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中所处的位置。唯有那些身处体制内部,熟悉其运作,被体制组织成有技术和政治意识的集体力量,虽为体制的成功运行不可或缺,却可以通过推翻现有体制获得实在利益的人,才有可能成功接管它,并本着为每个人谋利益的目的来运营它。没有哪位好心的家长式统治者或外部鼓动者能为他们做到这一点;这也就是说,马克思对工人阶级(在他那个时代,工人阶级占据了大多数人口)的关注,与其对民主的深深崇敬是不可分割的。
马克思之所以赋予工人阶级如此大的重要性,原因之一在于,他认为工人阶级是全人类解放事业的传播者:
要形成一个被彻底的锁链束缚着的阶级,即形成一个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一个表明一切等级解体的等级;一个由于自己受的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性质的领域,这个阶级并不要求享有任何一种特殊权利,因为它的痛苦不是特殊的无权,而是一般无权,它不能再求助于历史权利,而只能求助于人权……总之是这样一个领域,它本身表现了人的完全丧失,并因而只有通过人的完全恢复才能恢复自己。这个社会解体的结果,作为一个特殊的等级来说,就是无产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