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
我在上海章太炎老师家中,向来是早晨六时或六时半必定到他家。他早已起身,我为他打理一切杂务之外,常立在他旁边听训。他喜欢问长问短,读些什么书?写些什么稿?接着便问外面有什么新闻,要我讲给他听。因为他只看几种报纸,其他书刊概不过目,因此我常常讲些时事或文艺界消息给他听,他听后觉得津津有味。
我常到四马路一带去买些书籍,此外还靠着书柜把不买的书免费翻阅一过,虽不能说一目十行,但是记忆力甚强,看过总能记得,所以我对文坛逸事,常能认得历历如绘,章师很是爱听。
那时候,五四风潮已过,文艺界掀起了一阵“科学与玄学”之战,各种书刊、各方面的学者都参加,章师听到这个消息,只笑而并不发表意见,我原想游说他也参加,可是他不为所动。我又对章师说起现在白话文运动中,忽然来了一股妖风,有一位法国留学生名叫张竞生,在北京《京报》上征求性史,就是要一些人写出自己对性欲的经验之谈,并且出版了一本《性史》。这本《性史》原先是在北方印的,寄到上海数量甚少,上海书商立刻翻印,每天可销一两万本(张竞生自述所说的翻印数目尚属不符,因为代我印书的一家印刷所,拒绝一切生意,连日连夜专印《性史》,所以我估计的数目,超过张竞生所知的数目远甚),弄到上海的青年男女,几乎人手一册,男性公开讨论,女性在深夜偷偷地看,其中内容最好的一段,是署名“小江平”写的一篇《初次的性交》,写得淋漓尽致。(按:小江平正式的名字叫做金满成,是法国留学生,在里昂曾与陈毅同居一小室。)
章师听了我这段话,为之大悦,要我也买一本给他看看;后来章师把这小册子看了一阵说:“现代白话文的描写技术,远不如文言文,要是改用文言文来写,要超过金瓶梅,这本《性史》瞠乎后矣。”接着他又说:“这个白话文的妖风一起,势必会弄到白话文宣告变质。”
北京大学的白话文运动之中,还有一位教授,也是此中健将,名刘复,字半农,他发出一种论调说:“文言文是死的文字,什么人再写文言文,就是死人;白话文是活的文字,凡是写白话文的,就是活人。”这几句话,简单明白,竟然流传全国,认为是刘半农的名言,刘半农的名气也从此举世皆知。
其实我看这种书,也历有年数,而且喜欢搜购旧书,找到早年刘半农旧作,原来他也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家。那时署名“刘半侬”,这个“侬”字,一望而知是有浓厚的鸳鸯蝴蝶派的气息,不过,此人留学法国回来之后,进了北京大学,竟然举起白话文运动的大旗,算是此运动中的急先锋了。
我就把刘半农的情况告诉章师。章师听了连说:“你讲下去,讲下去,这个刘半农是什么出身?”我答说:“那倒不知其详,不过在一些鸳鸯蝴蝶派刊物中看到的,他的见解也未见突出。”章师说:“啊,那么他的国学根蒂也有限得很,比了我的门生周树人(鲁迅)、周作人(知堂)差得远了,他们两人早年译《域外小说集》,虽是白话,但是一望而知对文言文是有相当根基的,刘半农有什么出版的著作物,你找些来给我看看。”我说:“要知道刘半农,他只是在北方报纸上写些短评,滥骂文言文是有的,正式的著作物,只有一本《赛金花本事》,还没有出版(按:此书在刘半农逝世后,始由其弟子商鸿逵出版),报上有些零星的记载,我曾剪存下来,可以请老师过目。”隔了三天,老师看了这些剪报,对我哈哈大笑说:“赛金花说的话,许多都是胡说,全是编造出来的,不能称为第一手资料,不过是刘半农想利用赛金花的名字,来炫耀自己而已。”
隔了不多时,刘半农到上海,报纸上的新闻说他要访问章太炎。这个消息,我看到了之后,正想到刘半农又想借重访问国学大师来出风头。过去他骂过文言文是死的文字,谁写文言文即是死人;他居然以活人代表自命,到上海来访问若干写文言文的名士。据报纸消息传出,他的最大目的是要访问专写文言文的名人章太炎老师。
我一早就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师,师母汤国梨女士也在旁边,她对老师说:“如果刘半农真的来访问你,你千万不要生气,更不要执杖以击之。”章师点头微笑,好像是山人自有妙计一般,只说:“要是刘半农来的话,你(指笔者)要陪着我,即使你在丁甘仁老师家写药方,师母也会打电话给你,你一定要请假马上就来,因为师母毕竟是妇道人家,有些地方是不便出面的。”我说:“好。”到了次晨,我在章师家盘桓了一阵,就到丁老师家写药方,丁老师一边唱药,我一边写方,同学们称我为飞快手,因为我懂得丁老师的常州话,从来没有写错脉案和药名,别的同学只是在傍侧录方,轻易不会坐在丁老师旁边开药方的。
这天早晨十时,章师母的电话果然来了,我就请上一班的钱师兄代我写方,便急急赶去听电话。师母说:“姓刘的来了,你快向丁先生请假,即刻来我家。”我搁下电话,向丁师请假,丁老师面有愠色。我说:“这是章太炎老师家来的电话。”丁师听见“章太炎”三字,也不再出声,叫我快去快来。
我从白克路赶到同孚路,不过十分钟,进门已见到刘半农陪同三个人,带了附有镁光灯的三脚架照相机坐在客厅中,章老师在阁楼书斋,尚未下楼。我一到之后,就接了刘半农等的卡片去请章老师下楼。我一看这天章老师的衣衫,甚为整洁,施施然缓步而下,坐定之后,很客气地与访者寒暄。他说:“我鼻部有病,闻到镁光的气息,鼻病必大发,最好请你们将照相机收好。”刘半农本想和章师同拍一张照,经章师这样一说,我立即让他把照相机收拾起来,刘半农不得不从命,这是刘半农大失所望的第一件事。
接着刘半农就问章师对白话文的见解如何。章师说:“白话文不自今日始,我国的《毛诗》就是白话诗。历代以来,有白话文的小说,都是以当时的言语写出来的,写得最好的是《水浒》《老残游记》等,甚至有用苏州话写的《海上花列传》。但是你们写的白话文,是根据什么言语做标准?”刘半农侃侃而谈说:“白话文是以国语为标准,国语即是北京话。”章师听了哈哈大笑,问刘半农:“你知不知道北京话是什么话?”刘半农不假思索答说:“是中国明清以来,京城里人所说的话。”
章师就以质问的口吻问刘半农:“明朝的话你有什么考据?”刘半农呆着无词以对。章师就用明朝的音韵,背诵了十几句文天祥的正气歌,其发音与北京话完全不同,接着就说:“现在的国语,严格地说来,含有十分之几是满洲人的音韵,好多字音都不是汉人所有。”这番话说出,刘半农更呆住了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应付。
章师又说:“如果汉人要用汉音,我也可以背诵一段汉代音韵的文字。”说完他就背了两首汉诗,许多字的音韵都与现代不同。他又问:“你知不知道现在还有人用汉代音韵或唐代音韵来讲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