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立威
陶花稍作休整,便带同赤龙会几个得力之人,由侍卫带路一起往太华殿去。还未进殿,只听得里面熙熙攘攘,如炸锅了一般。
陶花急躁推门,却觉滞手,不由用力大了些,接着就听见“咕咚”一声,看见一人翻倒于面前,原来他正背靠着门打盹,被推翻在地才揉着眼睛醒来。陶花注目看去,见是一个青衣书生,神色淡雅,眉宇间轻松自若,一幅慵懒之态,虽然倒在地上,那份举重若轻的随意却让他毫不显畏缩。
她顿觉歉意,想要俯身扶起他,旁边的侍卫抢上来说道:“公主可受惊?”说着要把那人赶开。
陶花急忙阻住侍卫,亲手过去扶起那人,她在草原上长大,就也不避讳肌肤相触,见那人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赔了个笑容算作道歉,两旁侍卫却已经呵斥他无礼。陶花挥手喝止,“是我等无礼,怎么反怨别人。”
进去之后,见大家三三两两各坐长案之后,交头接耳中竟对外面来人丝毫不觉。陶花走到最前一张案子,呼喝几声,却没有人理她。当下她又不耐烦起来,抽出佩刀,一刀将长案斩成两半,这一下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又有人开始悄悄低语。
“这便是让圣上葬送江山的那个美人……”
“真是红颜祸水……”
“妲己妺喜,也不过如此……”
“听说她以媚术,夺了秦将军虎符……”
陶花在断案之后听得众人低语之声渐渐又大起来,怒不可抑,抽出背后铁弓,取出铁箭,拉满了弦一箭往殿门射去。那铁箭正中门缝当中,钻开门缝直飞出去,将门缝中间刺出一个洞来。陶花又取出三支木箭,三箭连发,全都从那洞中出去。
殿内众人虽是文官,却也都有见识,低语声全变作惊叹。
陶花朗声说道:“我自幼练习箭术,寒热病痛,皆不敢怠慢,为的是有朝一日能报效国家,沙场杀敌。并非我想伤人,乃是敌人伤我百姓,夺我祖先土地,我虽是女子,也不敢坐视。如今国家不兴,屡屡受异族欺负,太子更曾被契丹掳去,实为耻辱。得此奇耻,是我武将无能,文人懦弱。徽王少年英雄,虽居于京中,却决战千里,一战击败契丹,是我周国数十年来首胜。老皇帝自感羞惭,甘愿禅位。徽王是两朝传承,英明睿智,他志不在皇位,而在天下苍生,誓言要等一统天下、国泰民安之时,再登帝位。我等愿誓死相随大王,诸位若与我相同,今后大家共事一朝,若与我不同,请即刻走出殿门。”说罢又拉开铁弓,将箭搭在弦上,向着殿门。
殿内众人听完陶花之言,有人默然垂首,有人叹一声“姑娘说得是”,也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不敢出声。偶尔有一两个伸长脖子看看那殿门,再看看陶花手中弓箭,哪里敢走过去。
陶花刚刚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忽然听得一人在大殿后面朗声说道:“姑娘以箭指门,我想出去,又如何敢?”陶花望过去,竟是刚刚自己撞倒的那个书生。她本来听郑伯安排,不可放走众人,否则一时之间官员尽散,朝中政事难以维持,所以才以箭指门。
此刻见有人竟敢在箭尖之下辩驳,倒也说得在理,郑伯本来说若有人反抗,当场斩杀示众。可是她刚刚扶起此人,此刻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手,于是只能放下弓箭,抬手道:“请便。”
那人却并未走出,反倒走上前来,向陶花一拱手,“听闻前朝河阴之变,尔朱荣把满朝大臣诛杀干净,大王待臣下已算仁慈恩义。我朝开国以来,也未见一个公主如你这般英勇,我宁致远心甘情愿,听令公主铁箭所指。”
他此言一出,底下众人又议论纷纷。
“连宁公子都从了……”
“这姑娘原来有公主名分,老皇帝真是……”
“等到了河阴之变那般地步,再后悔可就晚了……”
“公主说得也都是实话,徽王确实贤明……”
一阵议论之后,有一位老者站起,拱手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等愿同公主一起,共事大王。”余下众人一同站起,轰然称是。
陶花微笑点头,向众人抱拳一揖,“各位深明大义,是我国家之福。我还有军务在身,就此别过。”说罢收起弓箭,带同侍卫又急匆匆离去。路过宁致远身旁时,陶花展颜一笑,微微点头,“多谢宁公子。”
宁致远也望她一笑,“公主可知那尔朱荣后来怎样了?”
陶花停住脚步,赧然笑道:“我不读诗书,不似公子有才,家父也没有讲过这段故事。”
宁致远依旧笑着,“他被北魏孝庄帝设计斩杀。”
陶花微顿,面色有些尴尬,“公子是说,屠杀大臣的人没有好下场,是么?”
“哈哈,”宁致远大笑,“我怎么敢说这话,他有没有好下场与我何干?我是想说,他被设计斩杀后,他的妻子破关而出,召集旧部,终于攻下洛阳为丈夫报了仇。不论忠臣奸党,这位女子是响当当的闺阁英雄,在下若能得如此贤妻,敢望青史伟业。”
陶花站在原地揉了揉脑袋,想了半天这屠杀大臣的祸事怎么就扯到贤妻身上去了,没想明白,只好讪笑着离开了。
数日后淮南军拜服、易将的消息传来,到此局势算是全到了掌握之中。小满登基为周王,血誓天下要等一统大业、收复失于契丹的国土和吴越国之后再称帝。朝中遍赏群臣,郑伯封右丞相,原右丞相宁诤晋位左丞相,太师之职废弃,秦文拜左卫上将军,秦梧拜右卫将军,陶花赐姓赵,称长公主,建公主营为其亲兵。罗焰、何四不受封,只是落霞山与赤龙会一起,归入公主营帐下。
宫变的兵马渐渐退去,汴梁城重又开始热闹。陶花现在常居宫中,跟小满提过另辟府邸居住,他却未许。
这天陶花正在房中翻看观音庙石洞里的弩箭图谱,小满早已经命人全部带回,按图制箭,请陶花这个箭手提些意见。她看得入神时,侍卫报说秦梧来了。
她还从未见过秦梧,匆忙起身相迎,又觉得心里有些惴惴,不知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秦梧一看见她就大叫着“陶姐姐”奔过来,既不称“公主”也不拜礼,倒是让陶花觉得十分亲近。她看秦梧面貌清秀,颇似秦文,不由笑道:“我听人说秦家有个女将军,以为必然身高八丈,腰宽五尺,没想到妹妹你这么秀丽。”
秦梧也笑道:“我倒是没以为你身高八丈,只是听说哥哥神魂颠倒的,就以为你必然长得像个狐狸精……”
话音未落,陶花已然捏住她面颊,“要我说,咱们俩里头,还是你更像狐狸一点,你看你这尖下巴……”两个女子笑闹在一处,瞬间已如知己好友。
秦梧看见陶花正看着的弩箭图谱,拿过来翻了翻,立刻说:“应召集能工巧匠,按此图多制弩弓,专建一个弩箭营。”
陶花点头,“小满已经在做了。”
秦梧讶异道:“小满是谁?”
陶花一笑,“便是大王,他跟我说,他是小满那天出生的,所以有这个小名,我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秦梧笑道:“原来大王有个这么随意的小名……”她拉过陶花眨眨眼睛,“你想不想知道我哥哥的小名?”
陶花一下来了兴致,秦梧却卖起了关子,“你今日要随我回家,见过我家祖母,我才告诉你。”陶花到此才明白,原来秦梧今日是来请她。想到此行早晚难免,也只能点头启程。
秦家虽是深宅大院,且世代为官,却毫不见奢靡之风,处处都是兵刃架、练武场,秦梧不停指给陶花看,她兄长幼时在哪里摔跤,如今在哪里居住。
见到秦家老祖母时,陶花下跪行礼,老人家赶紧扶起她,口口声声“不敢当”。宾主落座,秦老夫人一边叙话,一边暗暗地把陶花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谈至半途,老人家忽然问了一句:“你爹爹在契丹十多年,官至何位啊?”
陶花答道:“我也不知,那时我年纪幼小,不懂得这些。”
祖母点头,“嗯,当初听见陶洪锡在契丹为官,人人都道他是叛国……”
陶花立刻不顾礼数打断她,“没有!我爹爹在契丹,不著兵书,不帮他们训练士兵,只肯统兵与其他部落交战。十多年里,他每日都在告诉我,我是大周子民,更把平生所学所知结合契丹军事详述给我和弟弟,希望我们将来可以为大周效力。”
秦老夫人点头,“是,当时朝野之中,只有我儿重平私下里跟我说过,陶洪锡决不至叛国。”
陶花点头,目中有泪光,“老人家明鉴,多谢你们信任我爹爹,他若九泉之下有知,必然欣慰。”
秦老夫人叹口气,“如此说来,他也算是忠臣,只是朝野之中,政事复杂……”她接着又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公主你贵为金枝玉叶,我这一个孙儿一个孙女,全都刁蛮无礼,你跟他们一起玩,若有冲撞之处,还望恕罪。”
陶花急忙摇手,“哪里,老人家你多虑了,他们都对我……很好。”陶花微微低头,有些羞涩之态。
秦老夫人看着她,正色说道:“我知道他们对你好,若说有心冲撞你,我必然不信,有时也许无心冲撞到,你就念他们年幼无知,不要计较了吧。”
说着她靠上椅背,微微一笑,“要说我这一对孙子孙女,老身虽不敢在人前自夸,市井传言也还是听说过的。都说我秦家的门槛快被媒婆踏破,此事也不是妄言。我那孙儿十三岁随父出征高丽,杀高丽两员将领;十六岁中武状元,天子在金殿之上敬酒三杯;十九岁率军五千平定晋北十万匪乱,归来时汴梁城万人空巷,呵,田家当晚就来跟我提亲,我并没答应,也不想跟宁家结仇。后来,他陪我去九华山上香时,见过了那田家小姐,跟她姑姑生得一般艳丽。归来不久契丹来犯,田家带了宫中虎符再来提亲,后来的事情想必公主也知道了。此次大败契丹,公主自是大功,我孙儿也是领兵之帅。我儿早在六年前战死疆场,媳妇自尽相随,剩下这一对孙子孙女孤孤单单,老身也是很想给他们找个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