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发光的房间(5)

妻刚消失的那一阵子,我与她的家人们处于一种奇妙的紧张关系里。妻的母亲大约是怕我寂寞,有几个晚上会要我去家里共进晚餐。说实话,我那样坐在他们之间,和他们一道拿着碗筷咀嚼,整个人更有一种失重漂浮的奇幻之感。从前我在妻家感到这种喘不过气来的沮丧时,就会在这一家人里找寻妻的脸,她也总是同时望着我,挤出一个抱歉害你受罪的鬼脸。如今我茫然地在他们的脸上巡梭(他们各自的五官里多少都有一些妻的特征),妻却不在场。确实我是因为那个女人才与你们有关系的啊。我在心底孤寂地大喊。

妻的母亲总是泪眼汪汪。我不晓得她有没有在暗中怪我?(是我把她女儿弄丢的不是?)我因为失去了妻而整个人缺了一块,他们亦因失去了女儿而缺了一块。于是我们害羞、陌生而别扭地互相靠近,想拼凑出一个关于妻这个人的模糊轮廓……但其实我们是接合不起来的。

有些时候妻的父亲不在,其他的家人恰也外出,妻的母亲会拉开餐桌的长椭圆靠背椅,和我一人坐一边(有时我陪着她剥菜豆荚;有时她会自个儿煎一条鱼,拿筷子在那儿挑腮剔骨地吃着),漫无边际地聊着。

最初她会回忆一些妻小时候的事情给我听,有些我曾听妻说过,有些则没有。不过都是些很难令你印象深刻的琐事。像是有一回他们出门,那时还未上小学的妻,竟然爬上浴室的洗手台上,又跳又唱的。结果洗手台掉下来摔成碎片,妻的脚踝被拉开好大一个伤口,整个浴室全是血。大姊一进去马上昏倒。妻后来被送去诊所缝了八针。诸如此类。像是在那样的状况那样的关系里只能找那样的话题。

不过后来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在向我发牢骚:发我岳父的牢骚,发妻的大嫂的牢骚,发妻的小妹的牢骚……我之前常听见妻拿着电话听筒唔唔嗯嗯地听她母亲发牢骚。我总不能理解是什么样的内容可以让她们一聊两三个钟头。妻的眼神总流露出一种重复固定劝慰之辞的茫然呆滞。现在那些内容和我如此贴近。我总有一种窥人隐私的羞赧或不适……

那样的心情,好像小学生物课,老师要我们拿洗净空玻璃瓶,里头盛水装进农田里休耕后的枯稻杆,瓶盖封紧(不知为何,我记得大部分人的玻璃瓶都是广达香肉松、阿华田或是大瓶金兰酱瓜的空瓶),放了一个礼拜后,原先的一瓶清水会变得悠忽浑浊。老师要我们用乳头滴管吸那瓶里的脏稻杆汁滴在玻片上,用显微镜观察。你会发现原先你以为静止透明的世界里,原来浮游着像马戏团或儿童乐园一样人山人海的变形虫、草履虫,或是各形各状的单细胞生物……

那样地在暗褐色浑浊的悬浮液里,有一些你惊愕陌生,兀自伸缩弹跳的小物事挤在那同一空间。它们如此乖异,有些滑稽,甚至遍体还发着一种荧光……

妻的母亲告诉我,交际舞是一种最脏的活动了。她说你别看那些男的女的穿得那么高尚,其实一支舞下来,身体上能碰能摸的部分都碰遍了摸光了。她说那些没事跑去舞厅跳舞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像你爸爸(她指的是我岳父)那一阵子迷交际舞,讲说是运动,欸我不是傻瓜吔。男女的事我多少也懂一些。男人这种事是瞒不了自己老婆的。眼神就不对,没事躲到小房间小声讲大哥大,晚上搞到半夜回家,一回来上了床就缩着身子往墙壁挤……

我记得妻告诉过我,她少女时期曾在她母亲的皮包里翻到一个钥匙炼,那是一个小铜牌,上面雕刻着九组男女以九种不同体位(立姿、坐姿、男上女下、男下女上、六九式……)的交合图案,精巧可爱,看得她面红耳赤。而眼前这个女人已是个老妇了。

在那样失重漂浮妻不在身旁的时光,我的身体随着内在精神愈往黯黑无光的深处下坠,反而愈常出现貌合神离不听使唤的情况。

像夏日的整片草地,如此刺目的鲜艳光度,你却可以听见那下面无数个分布点窸窸窣窣的“生之欲念”的声音。

(我几乎可以看见您困惑的脸:这个故事是怎么搞的?你的妻子怎么“不在”了呢?这一切仍是在待产房里那个婴孩的梦里吗?还是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现在”是在何时?是在那次生产之前还是之后?这个故事的终点是在哪里?是造成一切皆空缺的死亡吗﹝那个房间﹞?还是那间医院?还是那幢迷宫般的大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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