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丑恶万分的人际关系(2)

“虽没有指名道姓说是谁,不过因为这封信是寄给我的,看来寄信人似乎咬定我是杀母凶手。如你所知,继母是在我母亲死后才娶进门的,年纪和我也只差了三岁,去年八月九日辞世,死时才四十二岁。可是我根本没有理由杀害继母啊!继母本来就有气喘毛病,也就是所谓心气喘,因为这种病随时都有发作危险,于是父亲提供学费,让一位落魄远房亲戚的跛脚儿子海老冢攻读内科,五年前来这村子开业。因为深山中根本没什么医疗设施,不只内科,举凡外科、耳鼻喉科、眼科和齿科都得包办。我很反对父亲轻率叫他来此开业一事,屡次向他建议,应该等他学会各科医术后再替村民看诊比较妥当,没想到父亲竟回答‘他可是我雇用的专属医生’,硬是叫医科毕业后在研究室只待了一年的他来此穷乡僻壤行医。身为医师的他,骨子里仍存有学究习气,心中相当不服,虽然表面似乎挺顺从,其实完全不是那回事。

“母亲曾发牢骚,责备他忘恩负义,但又怕他负气离去,所以就算再不满也得忍住。气喘这毛病真的很折磨人,常让她疼得紧揪着榻榻米,匍匐在地与死神搏斗,就算不断注射止痛针也没用。一般的心气喘发作时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正因为发作时痛苦至极,因此就算有人趁机下毒也很难发现。姑且不论什么出血、尸斑的,光是那痛苦模样就够说服人了。不过她的出血情形和尸斑并无异状,死得也算安详,所以大家不曾怀疑死因,就这么安葬了。

“我也是今年才耳闻那些传言,包括女佣和出入家里的外人,全都目睹她临终时挣扎的样子,八成是闲得发慌的村人穿凿附会,才会传出那种谣言。结果好事邻人跑去问海老冢医师,只见他瞠目怒视,什么也没说。他就是这种个性,不喜欢与人争辩,也许因为天生残疾让他个性有些孤僻,总之是个沉默寡言、不擅与人交际的家伙。

“直到前阵子,全家聚在一起用餐时,珠绪那家伙突然大嚷:‘最近村子里到处流传母亲是被哥哥毒杀的谣言呢!’当然这是天大笑话,珠绪生性喜欢恶整别人。说到她啊!她可是梶子继母唯一的女儿,可是对于母亲骤逝,她却连滴泪都没掉过。反正已经没人管得动她了,所以她才会肆无忌惮,更加放荡。若要以此说她是弒母凶手,未免可笑。

“其实当时谣传凶手另有其人,就是你也认识的诸井护士,她也是个骚妇,和我父亲过从甚密,大概就在你和京子私奔后开始的。所以一心想当正室的她,可能起了杀害继母的念头,怎么想都和村里流传的谣言不谋而合。反正这种穷乡僻壤,八卦流传也是毫不稀奇的事。珠绪那家伙安慰我,别为那种无聊谣言烦恼,可是心里多少不舒服,也许大家只当这是茶余饭后闲聊话题,但我还是耿耿于怀,睡不安稳。”

诸井琴路今年约莫三十左右。大部分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总是崇拜英雄,随着战事兴起,平凡人家女儿都想成为护士,梦想前往战地当白衣天使,可是这个叫诸井的女人,却是那种理性现实、有些冷酷的女人。她身高五呎四吋半,拥有日本女人难得一见的修长身材,长得也不差。好色男望月王仁曾说过,那种女人外表冷酷,内心却淫荡至极,搞不好还是那种极度纯情的女人。他还说如果有机会,想和她来个一夜情,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战时,护理人员可是战地非常珍贵的人力资源,诸井服务于一马父亲常去的东京医院,因为不愿被征调至前线,于是以自愿服务偏僻村落为由跟着一马父亲来到海老冢医院。当然不是让她住在医院,而是空出家里一间客房给她,她只要白天去医院上班就行了。不过除了照顾梶子夫人外,她还在外面兼了两个看护。

她看护的病人中,一位是来此避难、叫做南云一松的中风老人。一松的妻子由良,是歌川多门的亲妹妹。她也算是半个病人,因为身体本来就很虚弱,所以有点歇斯底里,与梶子夫人交恶很深。虽然多门这个人不太在乎什么手足之情,也不太理会别人的看法,可是当妹妹一家疏散至此,他也算尽心尽力帮了不少忙,还累出病来。人就是这样,杵在那么大的家里,要什么有什么,久而久之也就忘了寄人篱下之苦。不过女人可不这么想,何况梶子夫人是续弦,年纪足可当多门的女儿,因此从一开始,这两个女人便极度交恶,根本无法同住一个屋檐下。

由良生了一男四女,长男是技术人员,远赴他乡,听说在这场战争中殉职于潜水舰上。两个女儿已不在人世,另一个远嫁满洲,只剩小女儿千草小姐待字闺中,随夫妇俩一起来此避难,不过她和梶子夫人的女儿珠绪小姐也处不来。珠绪小姐是个标致美人,千草小姐却是不折不扣的丑女,不但有对斗鸡眼,还满脸雀斑,身材圆滚如猪,痴肥又神经质的她个性十分乖僻,嫉妒心又强,个性奔放的珠绪小姐就算有时几句无心之言,也会挑起她的恨意。加上珠绪小姐又是那种直肠子的?,两女总是吵个不停,这也是她们母亲交恶的原因之一。梶子夫人是那种会向短歌杂志投稿和歌之类的风雅之人,虽然算是个稳重大方的贵夫人,却有精神洁癖,一旦讨厌就会彻底抹杀对方。

另一位病患是加代子小姐,她也是号问题人物。母亲早逝,祖父喜作和祖母阿传在歌川家帮了一辈子佣,两位都是那种笑容满面,任谁都喜欢的长辈。

虽然加代子小姐表面是两位老人家的孙女,其实却是多门的私生女,在多门家帮佣的母亲未婚生下的女儿。虽然住的是佣人房,不过不用帮忙家事,打扮称不上华美的她,有股清新气质,是那种聪颖纯洁、像一弯净水般的清秀佳人。可惜十七岁那年患了肺病,就读女校四年级时,在宿舍发病住院,出院后便终日窝在女佣房,看书打发时间。

她比珠绪小姐虚长两岁,记得珠绪小姐芳龄二十二,那加代子小姐就是二十四岁,千草小姐又比加代子小姐年长两岁,所以是二十六吧!

加代子的存在之所以令梶子夫人感到烦闷是有原因的。虽说是婚前发生的事,不过夫人似乎仍难以释怀。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谣传加代子小姐的母亲,是因为梶子夫人要嫁入歌川家才上吊自杀的,因此加代子小姐身体之所以那么虚弱,全是梶子夫人下的降头①。因为她患的病首重食疗,梶子夫人还特别吩咐,要为她准备滋补品,订制些像样的衣服,就连诸井护士也被交代要小心照顾加代子小姐。

因此,只要加代子轻微发烧,诸井就不去医院,专心看护她。就算南云夫妇身体不太对劲,也会以忙得走不开为借口,叫他们自行就医。加上诸井护士是个不重情分的冷酷女人,因为讨厌愚蠢又歇斯底里的南云一家人,根本懒得理他们,所以诅咒全落到梶子夫人身上。

听说梶子夫人病危,死前在榻榻米上痛苦挣扎时,问了一声:“大家都在吗?”气若游丝的她所说的话,当然不可能每句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似乎说了“我不想看到南云一家人”之类的话。其实就连坐在夫人枕边的珠绪小姐,也无法确定她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

“凭这几行字就想吓唬我,这封威胁信真是可笑至极。大概是逃难到村里的无聊家伙干的吧!我承认对你提出这要求真的很任性,其实我更需要京子小姐的协助。”

只见一马像宿醉似的,面色惨白。

“我就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了。我从以前就深爱着加代子,虽然我们算是兄妹,但我并非抱着情色之心,而是有如敬慕圣母似的爱着温柔的她。伤脑筋的是,加代子对我的爱远超过想象,也许你会责备我,书都念到哪儿去了?怎会说出如此荒唐之事?就算你说兄妹怎么可以相恋,但是她的确深爱我这个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非得在乎别人的眼光?你看着我啊!我已经不想管别人怎么说了。我被她那纯洁的深情所打动,就算这么死去也无所谓。那是多么崇高的情操啊!你一定无法相信吧?再也没有比这份爱更崇高的了。告诉你,加代子已经舍弃世俗,她很聪明,什么都知道,像神一般能看透所有事,就连自己的宿命也是,我简直意乱情迷了。我在想,若违背神意做点坏事会如何呢?心想肯定不妙,马上打消念头。所以绝对不能发生关系,死也不能,毕竟不敢犯神。但终究克制不住,加代子握住我的手,我们接吻。虽然那是个冰冷又悲伤的吻,两人仿佛化为一滩水,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那是种庄严而悲痛的深情。‘结婚吧!神一定会原谅我们的,然后再一起死去。’加代子这么说,可是我还不想死,我没办法如此单纯,我是个坏胚子。”

一马痉挛似的嘶吼着,可惜我生来就是个冷血鬼,丝毫不为所动,只见他像动物园的猛兽般渐渐乖顺。

“我真的是个坏蛋。”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像你这种年纪的男人,个个都是坏蛋。你已经对彩华夫人无可奈何,胡蝶小姐的事也是,难免想叛逆一下。我想加代子是因为除了你没接触过其他男人,所以你们这段情既谈不上崇高,也不算近亲相奸,一切都是出自于你的幻觉,原因就在于处女的魅力。除去这原因后,根本微不足道。你可别生气啊!难道不是吗?其实你只是因为被彩华夫人这个魔女吃得死死的,想叛逆一下罢了。兄妹相恋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叛逆一下,释放被压抑的情绪也不错啊!不过听你说到一半,还真有点提心吊胆就是了,万一你们真的发生关系……”

“听你这么说,多少得到救赎,虽然不怎么赞同就是了。那些解释我一个人听听就行了,别流传出去。也许我就是希望能听到你这番话吧!加代子除了京子小姐外,没有任何朋友,她每天都很想念京子小姐呢!虽然明知会加重病情,还是常常步行一里山路去找京子小姐。即使被责骂,她还是执意要去,就算发烧昏睡,醒来还是偷偷出门。那时的我,视京子小姐为杀害加代子的妖婆,十分憎恨她。所以请你带京子小姐一起来玩,安慰一下加代子吧!能够胜任这角色的,除了京子小姐外,别无他人。我知道这么做真的很强人所难,可是我已经无能为力,恳求京子小姐无论如何助我一臂之力。”

真是为难,况且不是我单方面能决定的事。

回去若向京子提起,肯定会遭到拒绝吧!有句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一切都得看当事人意愿,否则谁都救不了。若加代子想不开自杀的话,我也肯定睡不好觉。但是就京子立场而言,当然不愿意再访山庄。

因为京子的决心如顽石般坚定,一马只好放弃。三天后,木兵卫与小六这两对夫妻将一同前往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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