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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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它就在那儿了,我敢发誓。那种感觉。

自从我退出上个案子,不再替梅纳德·斯坦亨特办事,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星期。没等我打开床头收音机,收听音乐阐释的新闻,我就已经有了这种感觉,但最后给予证实的还是音乐新闻:我又要工作了。案子即将上门。小提琴在合唱编曲中杀出血路,但一连串的上行连奏始终没有得到解决①,没有攀上顶峰,只是悄然淡出,但取而代之的依然是类似的玩意儿。这种曲调代表着麻烦,是某些私密和悲剧性的事情;无关政治,而是自杀或谋杀。

迫使我竖起耳朵的正是这类音乐新闻。现如今谋杀很少得到大肆宣扬。你通常只能在休闲场所喝酒时听见这种事,又或者是你自己在办案的过程中偶然遇见,然后就轮到你在酒吧里絮絮叨叨,向不敢相信你的听众讲述谋杀的故事。

小提琴数落着我。小提琴说我今天早晨该起床下楼去办公室。它们说有案子之类的东西在那儿等我。它们让我的钱包阵阵跳痛。

于是我沐浴刮脸,刷牙时刮破了牙龈,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想用滚烫的咖啡烙灼伤口。镜子仍旧平放着,我自己混合的药物摊在上头,每一条的量都很足,足够吸半鼻孔,形状像是双关节的白嫩手指。我拿起剃须刀片,把剩下的药品刮回蜡纸信封,拿袖子擦擦镜面。接着,我慢条斯理地煮咖啡。等折腾完毕,上午差不多就过完了。不过我还是下楼去了办公室。

我和一位牙医共用等候室。这个套房原先为两位精神分析师设计,比起我和牙医的客户,他们的客户恐怕更容易相处一些——想当年你得告诉别人你的问题就在于愤怒。我有时觉得这很讽刺,精神分析师多半希望让我这种人物停业,到头来结果却截然相反。

至于我本人,我实在没法想象去回答那些私人问题。我愿意打破提问的禁忌——事实上这正是我的工作——但扯到回答问题,我就只好敬谢不敏了。我不喜欢回答问题,就这么回事儿。

我匆忙地走过牙医的午间病患,进了自己那间办公室,放低衣领,松开脸上的讥笑表情。我差不多一周没来过了,但房间没有任何改变。灯光闪烁,家具底下的灰尘绒球随着我开门时的微风来回飘动。之所以看不见墙上的水迹,那是因为被我用椅子遮住了,但这并不妨碍我知道水迹就在那里。我把外套和帽子挂在弯腰驼背的帽架上,在办公桌前坐下。

我拿起电话,只是想听听是否还有拨号音,我放下听筒:拨号音正常。我打开收音机,收听口述新闻,假设真有什么新闻的话。等到口述播音员捡起话头,初期播报的不谐和乐音往往已经平息,只给你留下几分不安的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的确是新闻。梅纳德·斯坦亨特,这位富有的奥克兰医生,在距离办公室五个街区的廉价汽车旅馆遭致射杀。播音员道出即将处理此案的调查员姓名,还说斯坦亨特与妻子处于分居状态,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等他说完,我连忙转换电台,希望能听到其他人的报道,但这件事已经变成了头条新闻,各个频道内容雷同;上午禁止说空话废话的默契已被打破,我没听到更多的新鲜事。

我心中五味杂陈。我没料到自己会认识受害者。梅纳德·斯坦亨特为人傲慢,是个很有钱的医生,积累了相当多的羯磨①点数,与他在银行的海量存款相得益彰,他不吝于让你知道这一点,但提示的方式颇为微妙。比方说,他开的是镶着姓名铭牌的古董车,而非标准配置的省油车型。他在加州大厦有一套华贵炫目的办公室,有个经常夜不归宿的漂亮老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如果没遇见过这家伙的话,说不定我还会嫉妒他呢。

我不嫉妒斯坦亨特,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服用遗忘剂成瘾。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促进剂的依赖跟任何人一样深,或许还更深,但斯坦亨特却用遗忘剂切分他的人生,就仿佛他的人生是只感恩节火鸡。这是我在某天夜里发现的,我给他家里打电话,他却不认得我的名字。他既没有语无伦次,也没有酩酊大醉——他只是不知道我是谁了,也不清楚我为什么打电话给他。他在办公室雇用了我,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让衣衫褴褛的私家调查员将家中的昂贵地毯踩得全是烂泥,但晚上的他根本不认得我。这没什么,有正当理由。我这人很邋遢,梅纳德·斯坦亨特想必把家里拾掇得很不错。梅纳德·斯坦亨特从头到脚都很不错,只有他雇我去做的活儿除外:吓唬他老婆,叫她回家。

当然了,他没有这样直说。他们从来不直话直说。我受雇于他差不多一个星期,做的活儿我以为仅限于偷窥,到最后他才说出他究竟想让我干什么。我都懒得跟他解释,我之所以转战私家领域,部分原因正是我不喜欢这份工作中恃强凌弱的那部分活儿。我拒绝从命,他解雇了我,说我主动退出也行。

现在,这位金童搞得自己丢了小命。真是糟糕。死者曾经雇过我,这个巧合将会让异端调查局的人找我谈话。我对这种事情没什么胃口,但也并不特别恐惧。这种谈话多半马虎,因为调查员很可能已经锁定了嫌犯:要是没法把案子办成一场凯旋,他们是决计不会让案子传遍所有口述播报的新闻频道的。

基于同样的原因,我知道这里不会引出任何工作,太可惜了。异端调查局的探员会爬得到处都是,不会给我这种人留下足够的空间——前提是还得有客户委托。这案子破起来兴许只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充当客户的那条可怜生魂多半本也罪孽深重。杀人会送你进冰箱,调查员若是认定某个家伙有罪,他距离冷库顶多不过几小时路程而已。

这不是我的问题。我换回音乐新闻。上头已经开始安抚平民,竖琴演奏七和弦当作背景舒缓人心,隆隆作响的大号代表正义的无情脚步。我放松下来,趴在桌上,音乐带着我睡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是牙医的说话声最后叫醒了我。

“麦特卡夫,快醒醒,”他第二次说道,“等候室里有位先生不是来洗牙的。”

牙医转身离开,留下我独自按摩下巴,它跟木制桌面有过一场狂虐式的短暂婚姻,这会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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