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令人困惑。学字,好不容易学会了,下一年字又变了。“稻”字,刚开始学时是左“禾”右“刀”,下学期还要再学一遍,变成了左“禾”右“舀”。这就是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失败了。夏冲心里抵触,怎么越改越难写呢?这国家还有没有个准儿啊?教室里的画像也变。刚入学时黑板上方挂着毛主席和华主席,一晃儿,华主席不见了,再一晃儿又变成了马恩列毛。
入学后的第二个星期一,是这年的最后一个酷暑天,上午十点钟,全校小孩子在操场上做完了操,听校长讲话。校长呆在二楼广播室里,乘着榆树的荫凉,讲了半个小时。他说的是,这所学校是这个区的最优秀的小学,这个区是圆石城的最重要的区,圆石城是这个省的最了不起的城市,而这个省是重要的工业基地和共和国的长子。至于中国,夫复何言?当然是世界上最伟大、最文明、最光荣的国家。夏冲感到浑身沐浴着神圣的光辉。可是,光辉更多地来自一丝云影也无的天空。烈日当空,蝉声大噪,夏冲的眼前一阵阵发黑。方阵中有个小孩一头栽倒在地,几个老师赶紧把他抬到树荫里。校长注意到了这一点,停顿了一下,继续讲下去。就像有人撞了一下跳棋棋盘,一个又一个小孩接连中暑栽倒。最后,一个女老师也摔倒了。
校长终于说:“最后,希望我们,硅酸盐厂,子弟小学,每个老师,每个同学,师以校为家,生以校为荣,增强集体荣誉感,把我校的,先进模范学校的,荣誉,保持下去!今天就到这里!”
孙小天说:“一年(一)班全体同学,齐步——走!”于是二十七个孩子,抬着另外三个晕倒的,摇摇晃晃走回了教室。夏冲木然地跟着走。他的心是光荣的、幸运的,他的舌头是咸的。
一年级和二年级,夏冲每次考试都拿到了两百分。他自己觉得这个成绩太杰出了,可是老师们并没有因此高看他一眼,因为一半的孩子都是两百分。这样一来,一旦打了架,他就会非常失望于得不到孙小天的袒护。打架是孩子们的事业,上课只是业余生活,男生跟男生,男生跟女生,女生跟女生,永远打作一团。打完了还不算完。“我给你告老师!”这相当于禀明圣上。圣上的裁决永远是明快的,无论孰是孰非,打架双方都要立正,哭哭咧咧地吃她两拳。对于不喜欢的学生,孙小天攥拳头的时候把中指的关节突出,一拳打在胸叉骨上,疼得像一阵电击。开家长会时,她对自己的做法直言不讳:“我可没有工夫断案,各打五十大板!”这就是孙氏法律,效率第一,公平第一万。家长们心悦诚服,就该这样!倘是正常人类,自然不再自讨苦吃相互控告,可是小孩们太贱了,告密成癖,须臾不歇。每个小孩子都用全部的灵魂去尊重老师、讨好老师、畏惧老师、崇拜老师,可是只有班干部们才是争宠之战的赢家。他们早早学会了诸多技巧,嘴甜,乖巧,又由于年纪小,无耻而不加掩饰,讨好起老师来无比赤诚,感天动地。他们全心全意地认为自己比别人更加有权亲近老师,更真挚地爱着老师。
一年级上学期,我们全班小朋友的体重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当个小学生,多不容易!如何负担得起这光荣的称号?我们处处模仿高年级混蛋,可这太难了。大家太焦虑了。唯有这班的班长,周一蓓,本就是个粗壮、红润的女孩,如今更加雄壮。一年级下学期刚开学不久,孙老师正在讲课,周一蓓突然泪眼婆娑。孙小天不满地问,你怎么回事,牙疼?肚子疼想拉屎?周一蓓抹抹眼泪,说:“老师,我想我妈了,我想叫你妈妈!”一时间全班小孩灵魂出窍——这完全是他们内心中最深处连自己都还来不及察觉的心声——当即众声喧哗,都要叫妈妈。
孙小天身子一软,耳红心跳,不好意思了:“不许嚷不许嚷。周一蓓,你叫一声吧,就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