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宇宙中最幸运的区域(2)

“你可别因为这个抽什么风,”乔雅娴熟而轻易地挑动他的怒火,“人类应当学会控制自己。”

夏明远大吼大叫,拿起花瓶想摔,舍不得,放下了,拿起收音机想摔,也舍不得。最后,他又一次摔了那只已经被他摔过多次的搪瓷茶杯,它在人造大理石的地面上像兔子似的蹦跳着,洒落了最后一点点搪瓷碎片。乔雅笑眯眯地看着丈夫。他羞愧地摔门而出,游荡到深夜才回来。

大多时候,乔雅能够在与丈夫的争执中占得上风。另一些时候,她占不到上风。她也会被激怒,出口伤人。这时,夏明远乘胜追击,反而提醒她“控制自己”。她更加愤怒,口不择言,声称要离婚。夏明远终于也回应以相同的勃然大怒:“离!明天就离!”他吼叫着,气势汹汹。他们互相攻击,使用着最恶毒的词语,好像互为几世的仇人一般。有一次,离开家之前,他用力摔门,说:“乔雅,今天你就回娘家吧,我看看你爸爸留不留你!”乔雅开始收拾她的衣服,把夏冲和夏冰吓得哀哀哭泣。收拾好衣服之后,乔雅又手足无措,坐下来,低声哭泣。有时候,夏明远直到天亮也不回家。毫无悬念地,在此期间,夏冲的表现并不是完美无缺的。

对此,乔雅总是显得失望到了极点。谁都明白,如果孩子不够好,圆石城的女人就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后来,在别处,在北京,在上海,你都可以说女人总是生活在电影里、小说里、浪漫传说里。女人的身体在现实中,可是神智不在。女人爱幻想,这一点,触目可见。可是在当年的圆石城不是这样。浪漫情思,哪里都有。可是在这里,有另外一些东西,足以荡涤一切温柔与美梦。娘们儿懂什么呢?男人们总是说。女人目光短浅,斤斤计较,她们的生活也乏善可陈。关于女人,惊人的故事只有一种,就是自杀。偶有不快,隐藏的愤怒一齐爆发,则生不足惜。总是有女人上吊、卧轨,更多的则是吃了鼠药。敌敌畏也唾手可得。鸭绿江街五里就有个女人冲了六六粉服下,烧断了肠子,从此肝和肾彻底坏了。倘若性情风流,结局更是不妙。女人们的交际圈子狭小,偷人偷的总是熟人,被丈夫发现了,打得没办法,只有横下一条心,杀。像评书里说的,谋杀亲夫。下毒,没死,继之以菜刀。这就做了潘金莲了。事败,被捕,审讯,全招了。用绳子捆在卡车上,脖子上吊着一块瓦楞纸板——就是夏冲剪下一个圆形做“啪叽”的那种——通奸杀人犯某某某,打着叉,墨迹淋漓,押到广大人民群众面前。女犯尊严丧尽,涕泗横流,当场忏悔,声称恨自己。当即押赴刑场——家属要交一块钱子弹费。留下孤儿,受尽歧视。少女生活的诸般美好,一旦结了婚就告终了。女人的生活就是争吵,怨毒。

男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之将死,流下两行浊泪:“这辈子,活得太委屈了!”推进焚化炉,青烟袅袅,老友垂泪:“老张啊,这辈子不容易!”厂工会送来的挽联上必有四字:克己奉公。

鸭绿江街只有一个人置身事外,就是乔雅。夏原吉评价她说:“哼,在这个家就跟做客似的。”意外地,这是相当精准的观察。乔雅的生活是临时性的。她本该是个女大学生。她就像一个铁路小站上的女客,随时准备带着篮子离开,仅仅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而心绪不佳地淹留着。

她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她的梦。这时候,夏冲已经把《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背到了结尾处:

我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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