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被摧毁了,人们的行为习惯却未及完全更改。幼童的生活处于共产主义的触角尚未触及的部分。夏冲偶尔能吃到江米条、缸炉、鸡蛋糕和糖饽饽之类的点心,虽然有时硬得像砖头。没有点心吃的时候,他就跟别的孩子一起思念点心,在院子里做泥饽饽,啃得满嘴是泥。肉、糖和油永远是短缺的,它们的味道闪耀着明亮而幸福的光辉,深深铭刻在记忆里。有一天夏冲吞掉了一只玻璃球,乔大方则吞掉了四只。奇怪的是,它们不甜。在硅酸盐厂医院,乔雅捏住他俩的鼻子给他俩灌下了泻药,于是五只玻璃球叮叮当当响着,伴随着水样的粪便落到了搪瓷观察皿里。别的医生叹息着说,这还算好的呢!果不其然,来到这家医院的孩子们简直无法无天了。有的小孩喝了汽油,有的小孩玩火柴烧光了眉毛,有的小孩磕破了脑袋——他的妈妈对他怒吼说:“活该!让你爬旗杆!你属猫的?”最了不起的一个孩子就是陈垚了,他被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哥哥骗了,在肛门里塞了七颗黄豆,黄豆膨胀起来,胀得他嗷嗷直叫。
一个男医生把夏冲和乔大方用过的搪瓷观察皿拿过去,让陈垚撅起屁股,用一个掏耳勺给他抠黄豆。同样是排泄就能解决的问题,为什么有的这么简单,有的就这么难呢?夏冲百思不得其解。他站在陈垚身后,观察着黄豆挤在一起的状况,建议说:“使劲呀,一使劲儿就全出来了。”乔大方也握紧双拳,模拟着他四姨奶奶用力拉屎的声音助威:“嗨哎哎哎!嗨哎哎哎!”
陈垚就使出浑身力气,阴囊绷得像个气球。男医生急得满头大汗:“放松,妈个逼的放松啊。”
这一切,与千百年来的幼童生活并无不同。毕竟,再伟大的意识形态也阻止不了黄豆膨胀。孩子们只是盲目地探索着世界。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们正是生活在扫帚不到的地方。
乔雅终于承认了,夏冲比别的孩子更让大人省心。他不需要关注也不哭闹。唯一能让他流露出激烈情绪的,只有她一个人。她每天到娘家来看看儿子,待到时间晚了,就跟夏冲说:“儿子,跟妈妈再见!”这时候,夏冲总是不哭不闹,淡然挥挥手说:“再见。”有一次,乔雅刚离开,发现忘了帽子,回去取,一进屋,却见夏冲孤零零地坐在黑影里,似乎凝神思索着什么,面带愁容。见她回来,他的眉毛挑动,眼睛迸射出光亮,整张脸似乎被皮肤下面的光源照亮了。他立刻扑进她的怀里,问:“什么叫马路?”乔雅回答说:“大的路就是马路呀。”他说:“马路没有马。”乔雅惊奇地笑了起来。夏冲安稳地蜷在妈妈怀里,又问:“世界上第一个人是谁?”乔雅又一次咯咯地笑起来。陡然间,她心中涌起对这个满脑子疑惑的、过分矜持的孩子的愧疚,又陪他待了一刻钟。索玉琴担心女儿走夜路,催促说:“都几点了,你还不回家?”乔雅就站起来,准备再次离开。夏冲一反常态地哀哀哭了起来。“怎么了,儿子?”乔雅问。夏冲把眼泪蹭到她的脖子上,说:“妈妈我想你了!”乔雅暗自心惊,她还没有走呢!她满心柔情地哄着他。夏冲渐渐放松了身体,台球落袋一般甜美地栖息着,眼睛眯起来,困了。
只有夏明远发现了儿子的问题。在乔家的一次晚饭之后,他开始评点这个孩子,说他不太合群。他假装没注意到乔雅敌视的目光,舒舒服服地跷着二郎腿,对所有人说:“这孩子缺个伴儿!”
这是一九七六年春天的事。乔雅立刻就看破了丈夫的真实用心,被他激怒,好几天不跟他说话。她为夏冲辩护,赞美儿子,说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伴儿。这一次,索玉琴站在了女婿一边,劝服了女儿。乔雅不得不又一次妥协,勉强接受了“为夏冲找个伴儿”计划——她再次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