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3)

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

或许是少年经验格外鲜明之故,我甚是难忘这恬然的中国式韵律。时光会令一个人的个性浮现,如今我疏远了这般趣味,也觉得老舍远非最好的作家。可是这笔调中的不惶不惑、妥帖自在,却在参详人生的角度变得别有风味。那枚柿子,像个冰铃铛,在我头脑中久久发出着泠泠之声。

在川西山岭间,我感到的某种微小难言的安宁,大抵只有“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方可比附。

这一生中,我还从没看过那么多流云。傍晚时分,倚在山坡上面对晚天,啃一块难以下咽的干粮,直觉得满目空明,心旷神怡。云朵倏来忽往,幻化无穷,忽而旌旗招展,号角嘹亮,慢吞吞迈过群山。忽而又婷婷袅袅,在天边逗留片刻便化为乌有,只留几抹微红,如失去的好梦,像女人性器,自有种诱人亵赏、逗人伤心的美。傍晚时分,溶溶落日驱散了薄阴,云翳变得透明,只有饱含冰晶的青色云首垂下来,舔舐着五极八荒。猛然间光辉迸射,好似一声呐喊,万物齐齐焕发,史前人类或可称为天堂的那个地方宛如洒金画屏一般,令人瞠目结舌。天际处,鱼骨状的乌云被看不见的大风拉扯着,变换着形状,陡然间战意浓重,满眼斧钺之影,满耳裂帛之声,又似金农提笔,急急地刷上了数行磅礴的漆书。当其时也,我心神飞飏,仿佛一根草茎,一粒灰尘,随流飘荡,任意西东。直到夜色浓重,全然的寂静如羽毛般降落在坡地上。万里洪荒,唯我一人而已,一切都不复存焉。回过神来,想起古人所说,“一人一笠一杖”,如今我亦如此?甚至斗笠都没有一只,意何如哉?若我是这世上独余之人,又有何妨?

有些人来到这人世,向有一份矜持,或者说唯自尊为裁量,可是别人对他们何尝不是视若无物?他人看我,也恐怕连预警野鼠的一簇黑点尚且不如,那么又哪有什么“何妨”?兀自观云罢了。

于是在那些傍晚时分,我总是枯坐良久,让自己的目光穿过云影,越过莽莽群山,直抵天外。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曾听一个女孩说,傍晚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如今,正是在这般时刻,我又见到了余辉一点点变得深邃幽暗,直至繁星点点。我想到岁月的美恰恰在于它的消逝。

我想到,这时候,在福建,太平洋边,妈妈在爸爸去世后去过的屿头岛上,海浪正在翻卷着,拍击着岩石。岛上的黄狗在弥漫着晚潮气息的菜地里孤零零地小跑着。平原上,有男人在若有所思,有女人在哭泣,有孩子抱紧了膝头。在这向晚的大地上,有多少戏码正在无知无觉地演出着,佩紫怀黄的大人们,罪孽深重的先生们,颠沛流离的良知未泯者,麻木的俗辈,怯懦的庸才,也许正急冲冲奔走在路上。我曾见过一个呆若木鸡的时代,如今又见到了一个狼奔豕突的时代。那么多人在奔忙、玩笑、挞伐、咆哮,究竟意义何在?城市灯火辉煌,宛如水晶宫一般,而为获取电力而掏空大地,挖出煤炭,仅就我亲眼目睹而言,又有多少段悲凉的故事。这一切,何尝不是切肤般真实,可是我竟觉得遥远而不真切。正如这眼前景致,一旦天晚,夜色便会温柔又冷酷地遮掩一切。我也想这千万载,人间世,生生不息,无穷无尽,一声声病榻哀号衔接着婴儿啼鸣,又是所为何来?可是亦觉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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