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六货穿件破黑袄,站在一处高地上。不远处有一块棉田,棉田里尚有些迟吐絮的棉花,零零碎碎地开着,一朵一朵的白,点缀在一片褐色之上。队长主持批斗会,周边有红白水火棍把守,气氛极肃穆。队长好似个演武功的,绕场一圈,将许多脚尖朝后踢退,停在场心,蓦然一声断喝:“卫六货,你狗日的是怎么在田里搞破坏的……如实交代!”
卫六货一张丑脸抽筋般扯了一下,再扯了一下……竟扯出一个极不相宜的笑,口中似唱又似说,声音很小,勉强能听清:“叫交代来就交代,根本不是搞破坏。累死累活唱不成,话不成句你莫怪……”“哄的一声,围的人墙笑塌了半圈,严肃的气氛没有了。
队长大怒,疾步上前,对准那张丑脸,狠狠一掌扇去,又大喝一声:“老子叫你编!”
那张着了巴掌的脸,始而变得乌红,乌红渐退,复又现回原色,便有难看的怪笑极艰难地爬上来,黄牙龇开,仍是似说又似唱:“叫不编来就不编,明天变个老树墩,叫声队长你是听,你莫把我再斗争……”又笑塌半圈人墙。
这样的人实在是拿他没法……队长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宣布批判结束。
卫六货没想到自己的苦难并未终结。刚回到地头,有人为他打抱不平,说根本不该挨这场批斗……他凄然一笑,半唱半吟道出心头的愤懑:“大家要想不挨斗,只有咬牙把罪受;今生投胎没沾光,下世要把队长当。”没看到身后正走来一个人,正是队长。队长从背后一个扫堂腿,将他扫翻在地,怒喝:“难怪指标完不成,你狗日的一心要搞破坏……老子要你下世当队长!”立刻宣布停工,哨子吹得响,吆喝所有人来,围成一圈,将卫六货捆成一个粽子,重又推到一个土台上站定,命他交代阴险目的。
卫六货发现天色昏暗,地皮坎坷,灭顶之灾即将降临,遂长叹一声,咧出一个苦笑,张嘴又是一段似唱非唱似说非说的语词:“……我不编来你叫编,编了又说好阴险;不编也斗编也斗,不如叫我烂舌头!”
众人这次不笑,纷纷敛神沉默。
次日,卫六货便成了一个哑巴。有人问他,不语。问狠了,他仅以手指口作答。人们望那嘴里,红糊糊一块破肉,吐一口,血水斑驳,像是咬烂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