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奇怪问道:“为什么?”
韩笑解释道:“青唐城今晚就要进行三年一次的承天祭,典礼庄严,附近有很多百姓赶来观礼。有回鹘、高昌、大理……甚至西域的商贾也赶了过来。”
狄青忍不住问道:“什么是承天祭呢?”他听段思廉曾经说过这件事,只是未曾放在心上。
韩笑解释道:“唃厮啰前几年平叛内乱后,每隔三年就要进行一次和天神的交流,就叫承天祭,目的应该是祈祷天神给藏人降福。唃厮啰是赞普,又是佛子,他为百姓祈福,听说很灵验。这几年来藏边一直风调雨顺,藏人都说是唃厮啰的功劳。”
吐蕃语中,赞是雄强之意,普意为男子,在藏边中,只有吐蕃皇帝才有这般的称号。富弼知道唃厮啰在藏边有极盛的威信,见狄青神色古怪,怕狄青对唃厮啰出口不逊,惹不必要的麻烦,笑道:“入乡随俗,他们的习惯,我们就算不认可,但也要遵从。狄将军,你说是不是?”
狄青听出富弼言下的劝告之意,点点头,请富弼先回转休息,他却找了家酒肆,向韩笑详细询问承天祭的事情。
狄青对承天祭并没有兴趣,但这些年遇到奇异的事情多了,听韩笑说唃厮啰能和天神沟通,倒是大有兴趣,暗想唃厮啰若真地有这种神通,倒不妨问问他香巴拉一事。不过韩笑对承天祭知道的也是有限,见狄青蛮有兴趣,出酒肆打探消息,让狄青在酒肆等候就好。
天色已晚,可青唐城四处篝火熊熊,亮如白昼。
藏人、羌人、西域人、汉人甚至还有契丹人在城中穿梭不停,低声议论,说的都是承天祭的事情,但内容乏善可陈。狄青正沉吟间,听门口有人道:“公子,承天祭在子时开始,还有几个时辰,我们不妨先用点饭吧?”
狄青听声音依稀熟悉,扭头望过去,见到一人向他的方向走过来,正是那个大理人段思廉。
段思廉见到狄青,脸有喜色,急步走过来道:“兄台,又见面了。看来你我非浮萍相聚,而是有缘之人了。”见狄青皱眉不语,段思廉厚着脸皮道:“兄台……相请不如偶遇,这段饭,我请了。”说罢坐了下来。
狄青不解这人为何对自己很有兴趣,才待起身离去,突然想起一事,微笑道:“上次听段兄特意为承天祭而来,却不知道段兄能否说说承天祭到底是什么?”
段思廉见狄青终于肯和他交谈,神色很是兴奋,四下望了眼,压低声音道:“兄台问我可是问对人了,这事旁人不过知道皮毛,我却知道究竟。”
狄青心中微动,提酒壶为段思廉满了杯酒,微笑道:“在下愿闻其详。”
段思廉喝了酒,也不推搪,低声道:“我听说承天祭事关吐蕃国运。当年赞普年幼时,曾受论逋温逋奇控制,这件事兄台知道吧?”
狄青知道论逋是藏语,是吐蕃国相的意思,权位相当于大宋两府中人。当年吐蕃国相温逋奇欺唃厮啰年幼,虽拥护唃厮啰,但一直将大权独揽,甚至囚禁了唃厮啰,想要废唃厮啰自立为王。不过唃厮啰竟能逃出囚牢,到藏人群臣中只说了八个字,“我是赞普,为我平乱!”就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就让吐蕃群臣军民愤然而起,杀了温逋奇,重立唃厮啰为王,唃厮啰在藏边的影响可见一斑。
这件事极具传奇色彩,狄青这些天也在了解藏边往事,是以知晓。
段思廉见狄青点头,轻声道:“佛子当年被囚,曾立下誓言,说只要能平乱,必定三年一次以血祭天,为藏民祈福。他不是用别人的血,是用自己的血!他舍身为藏人祈福,因此在藏边人人爱戴。”
狄青有些震撼唃厮啰的所为,又问道:“你所知的就是这些?”
段思廉犹豫了下才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狄青留意到段思廉的犹豫,觉得段思廉好像还有什么没有说,才待再问,突然感觉到什么,扭头向一旁望过去。
他在那一刹那,突然察觉有人在留意他。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那也是一种身经百战养成的警觉!
狄青依仗这感觉,已躲过多次的危机,但这次警觉,却和以往有些不同。具体有什么不同,他一时间又难以言明。
他扭头望过去,心中微震,然后他就见到了一双眼……
恍惚中,狄青见到的不过是一个寻常普通的人。那人衣着再普通不过,坐在那里,泯然如众人,可那人却又绝不寻常,只因为那人的一双眼。
那是一双如凝聚三生情缘、三千痴缠的眼,那也是一双洞彻世情、锐利无双的眼。
那人见狄青望过来,并不移开目光,只是那平凡的脸上,突然泛出一道光辉。狄青见到那光辉,陡然内心一震,忍不住的脸色苍白,闷哼了一声!
段思廉抬头望见狄青脸色不对,神色痛楚,只以为狄青有事,低声叫道:“兄台?”
狄青一震,霍然站起,茫然道:“怎么了?”再向旁桌望去,见到那桌旁,已空无一人,不由吃了一惊,额头已现汗水。
原来他方才一眼望去,转瞬间就坠入了恍惚迷离中。那种感觉,如入梦中。而梦中刹那,他见到有白影从眼前坠落……
那是他今世难忘的噩梦!
他怎么会突然产生那种古怪的幻觉,难道是因为方才那人的一双眼?狄青见段思廉满是困惑,一把抓住段思廉的手,问道:“段兄,你看到坐在那桌旁的人了吗?”
段思廉扭头望过去,迷惑道:“刚才那桌有人吗?哦……我记起来了,好像坐个人,不过那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他话未说完,狄青已松开他的手,闪身出了酒肆,冲到长街之上。
古道长街,篝火繁乱。
无穷灯火阑珊处,人来人往,红尘反复,但狄青想见到人,却终究没有出现。狄青冷汗如雨,心中知道,他很难找到那人。因为那人实在太过平凡,平凡的到了人群中,就会消失不见。那人究竟是谁?一双眼恁地有这般的魔力?
狄青正在张望,就听到古城中,有铜钹相击之声,那声响极巨,震颤天地。青唐城火本燃,夜本喧,但那一声巨响后,整个城池都清宁了下来。
紧接着有梵唱随风传来……
天地间,只余梵唱清音,再无其他杂音杂念。从青唐宫城的方向,行来了一队番僧,各个穿着黄色的僧衣,火光照耀下,周身金光闪闪。
那队番僧人人手持巨钹,那震耳欲聋的响声,想必是他们击出。
路上的行人见到了那队番僧,纷纷的退到路旁,跪下施礼,不敢张望。
那队番僧之后,又是一队番僧,身着青色僧衣,双手结印,嘴唇嚅嚅而动,梵唱声声叠加在一起,洗涤着天地。
青衣番僧之后,缓步踱来一枯瘦的僧人。那僧人脸上的皱纹如刻,容颜苍老,神色中,总有种沉思之意,可又像世间红尘凌乱,也是无法纷扰他的心思。
那僧人垂眉闭目,就那么走了过去……
空气中满是梵音轻唱,庄严肃穆。狄青一时间也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等所有的番僧过去后,狄青这才低吁了一口气。
段思廉快步走过来,拉了狄青衣袖一把,低声道:“快去抢位置了,不然看不到承天祭了。”
狄青本无意去观承天祭,但不知为何,身在青唐,也不由被这里的肃穆玄秘所吸引,不由自主的和段思廉追随那些番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