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从挂着中国红灯笼的风雅馆走出来
他们几乎是同时离开中国餐馆的。这座风雅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充满了中国式的风雅,整座庭院都挂满了中国红灯笼,夜色笼罩以后,红灯笼即显示出了中国隐语中的朦胧,那是水墨画铺展开去能渗透的朦胧,在朦胧中也弥漫出哀婉。
醉意弥漫着走出风雅馆的男男女女,他们中有外国男人和女人,也有中国男人和女人。周亦然依然保持着风度,并且下意识地与丽莎保持着距离,丽莎感觉到了这一切,走上前用醉意询问道:“怎么,不想挽我的手臂吗?在昆明你可是挽着我手臂的呀?”
“昆明是昆明,蒙自是蒙自……”
丽莎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蒙自又怎么样了?在蒙自难道就不可以挽着我的手散步了吗?”
“不,不能这样的,丽莎,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们中国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好了,我要回领事馆去了!”丽莎突然间显得有些清醒也有些高傲。
周亦然突然不顾一切地走上前,低声说道:“不允许你回领事馆去,我已经在酒楼订好了房间……”
“什么,房间……订好房间干什么?你以为我想跟你睡觉吗?”丽莎似乎被周亦然刚才的态度激怒了,她从未这样傲慢过,转过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弗朗西斯牵着蒙自少女采桑子的手醉醺醺地走到周亦然面前,弗朗西斯说道:“怎么,你让丽莎不高兴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将采桑子拉到了胸前,“桑子,我不会让你不高兴的……”他一边说一边亲了一下采桑子的脸颊。
空气中似乎飘忽着一股浓烈的旋律,弗朗西斯搂着采桑子离开了,周亦然似乎变成了塑像,他的脚一直无法移动,从丽莎转身消失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心就仿佛粘住了。他眼睑中翻滚着忧郁,那是黑的,或深黑的蒙自夜色中的沉郁,它滚动在手心,他不知道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为什么约束住了自己的心灵,自己明明想挽着丽莎的手臂,为什么将双臂垂直向下,这是为什么?难道是蒙自笼罩住了他。
59
蒙自为什么可以笼罩着周亦然
蒙自离个旧已经很近,这是地理上的一种笼罩。简言之,在离个旧很近的蒙自城中,不仅仅有欧洲几个国家的领事馆,也有中国云南蒙自的建筑。这些被欧洲人称为城堡的建筑,充分地体现着这个地区最古老的传统和风水文化,正是这些建筑在异域者面前筑起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潮流使异域人无法进入。然而,这些波涛也会时时涌上心头。
在离个旧很近的蒙自城中,虽然周亦然和丽莎处在近距离之中,他却假装着维护自己的尊严,维护自己的身世之谜,维护父亲给予他的那种理性。他迟迟地不轻易地将手伸出去,他似乎在夜色中更加清醒,哪怕喝了太多的包谷酒,他仍然能克制自己。
周亦然在蒙自这座既有中国建筑也有欧洲建筑的城堡中,并不想将他与从法兰西走进他生命和生活中的这个少女的关系摆在众人的面前。正是这一切,激怒了对他满怀深情的丽莎。她在被激怒后带着她的傲慢离开了他。
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他是怎样回酒楼的。事前,他已订好了哥胪士酒楼的客房,在他内心所渴望的现实中,丽莎一定会与他在这样的夜晚再一次紧紧拥着,就像爱情那磁铁般的结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看见他那粘住的脚是如何开始移动,也没人看见那晚他怎样回了酒楼,怎样独自合上窗帘,然后度过世界上最漫长的夜晚。
一个人的孤独是不会被他人发现和触摸到的。
这一夜,对于蒙自城来说,到处飘动着颜色,它们分别是异域人带来的建筑的色泽,那些从各国领事馆屋顶上散发出来的是一个异域的城堡所缔造的异梦。它们从自己的国土上漫游到了蒙自,这异梦中孕育着阴谋、死亡和掠夺,其次是蒙自人自己的建筑,几千年采用这个地区的建筑学所设置的八封图像,它们犹如河流以轻快的、装满古老咒语的旋律汹涌而上,时刻在与那些异域人的建筑对抗着。惟一能与这种混合型色彩相提并论的是蒙自城之外的火车的呼啸声,那些从越南海防带着沉闷至极而来的哐当声,飘动着水流进入红河流域的小火车。是的,只有那一列列火车的呼啸声可以唤醒人们绝望而疯狂的头脑。
60
被一壶中国酒所沉入其中的法兰西少女去了哪里?
那一夜,被一壶中国酒所沉入其中的法兰西少女去了哪里?她那傲慢的离开使她渗入了蒙自城堡中言之不尽的哀婉旋律。
她的脚步起初是越来越快地离开,后来却是越来越慢地行走。她沿着南湖岸边独自行走。已经来蒙自很长时间了,但她却很少面对南湖独自散步,那些已经渗透她身体和血液的酒精带着醉意的触须,仿佛在一次又一次地狂想而紧抓住她生命中最虚弱的那种东西。
面对南湖夜晚的寒冷,她生命中那种最虚幻的东西显得更加虚空;她迎着微风而上尽可能在这远离法兰西的遥远的国度中,深入到她生命从未经历的一些苦涩迷惘中去。然而,她感觉到的只是更大的忧伤。南湖边有各种酒楼,它们以酒楼的名义弹奏乐器,当经过一座以二胡为主乐器的酒楼前时,她放慢了脚步。二胡是属于中国的,乐器所散发出的哀伤团团围绕着她的身心在释放,她坐了下来。她被这种乐器的忧伤吸引住了。这一夜——这些被南湖边的酒色、肉色所弥漫的世界,似乎惟有乐器声是纯洁而清澈的。尤其是当你坐在二胡所演奏的旋律前,凉风、迷月是那样美好,即使是漫漫无尽的伤怀也会是一种取之不尽的享受。
这个来自法兰西的少女,离开了碧色寨以后,就开始独自进行着她生命的演奏曲,其中,她在今夜头一次面对着二胡这种乐器,便慢慢地喜欢上了它。因为任何一种乐器都在寻找着它们的知音,在演奏二胡的音乐人站起来时,她惊讶地发现了一个现实,那个演奏者竟然是一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