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黎爹柱从屋顶跳到地上,揩了一把额角上的汗,语气恭敬起来:“保长,我从西坨来,老家不下雨,想落个脚,保长贵姓?”

“姓秦。”秦保长说,“你选了个好位置,又高又避风,不过衙门编了户,落脚要到我家去登记。”

“好好,依你。”黎爹柱咕嘟嘟喝下半碗陶九香递给他的水,拿起猎枪抬腿就走,“我叫黎爹柱,去保长你家登记。”

秦保长领着黎爹柱在树林中穿行,骄傲地告诉他,这地方土语叫黎哈窟,汉话的意思,就是老虎居住的地方,紧挨油草溪河谷,包括九个山梁,位于黄水东北部,几百年来陆续有人进山烧荒,用木桩搭成浓阴蔽天的矮棚,在腐殖土上栽黄连赚钱,家家户户不缺吃穿。

黎爹柱满意自己寻了个好窝。

日头偏西,天空被晚霞染得一片艳丽。“那边岭来这边梁,东岭妹来西岭郎……”惬意的歌声像把带绳索的刀子,尖锐地扔出去,在天上快活地划着弧线,然后直直落下,引来群兽应和似的嗥叫,给混沌的大山增添着撩人的生气。他酬过人情,情绪高亢,背个空扁背,挎杆猎枪,告别油草溪秦宅,和撵山狗一起穿过密林和垭口回屋,心脏温暖得像一颗香软的土豆,飙几句山歌,把尾音拖得长长,表达胸中起伏的快活。

莽莽群山,滚滚云雾,林木苍翠,郁郁葱葱,撵山狗兴奋地东嗅西嗅,在腐叶下衔出一个湿漉漉的猪尿泡。黎爹柱止住歌喉,提起那物件捏捏,全是枪子疙瘩。听秦保长讲,神兵年初打劫县城,被杨森军长赶跑,有股余匪突围出来,经油草溪逃往利川,在黎哈窟前面和黄水团防打了一仗,垭口旁边就埋着几具神兵尸体。哪个背时鬼落雪前丢落了,不是兵就是匪。他喜出望外,摸出一粒装进枪管,试试效果如何,啪啪,林中发出两记清脆的枪响,余音未绝,一声严厉和简洁的长啸从崖下传出:

“嗷呜——”

林涛阵阵,黎爹柱惊惶地分开密枝,爬上高树,往传出啸声的断崖俯视,只见一只巨大的黄斑猛虎,通体环绕着粗壮的黑色条纹,半躺在马桑树丛投下的杂乱阴影中,旁边遮蔽着一块巨石,令人不寒而栗。他两腿发软地跳下来,捉起已趴倒在地无法动弹的撵山狗,慌慌张张地往回走,越走越晕头,感到许多毛乎乎的黄金在漆黑的夜里飞舞,辉煌而恐怖。

陶九香听到虎啸,在山梁上望了几次,远远看见男人的身影,心头松口气,却听他气喘吁吁地喊:“一头扁担花,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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