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篇(16)

我在旁边看着,忽然发觉脚边有影子移近,抬头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愤的汉人大夫。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头发有些乱,胡子似乎好些天没刮了。可虽然这样,举止却还算优雅斯文。

我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这个白面书生倒也是个爽快人,咧着嘴回礼:“姑娘好啊。”

我问:“大哥也是汉人吧?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书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在下姓程。”

“程大哥,”我说,“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小程说,“我游历在北国,住腻了,想朝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们,便一同南下。本来打算今天就去西遥城的。你从城里来的?”

“是啊,”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大哥打算去那里呢?”

“一直南下,离乡多年想回家看看。”

我笑了笑,忽然有点寂寥:“能回家真好。”

“敏姑娘,”程小生在我身边坐下,自来熟地说,“既然是同行,想问问姑娘是怎么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我同他一见如故,如实把行针催产一事描述给他听。

程同学听着非常有兴趣,瞅着我问:“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学了张老爷子的书,可也不能这样厚脸皮自称他的弟子。便笑道:“师出无名。”

程同学质疑地盯着我,他人虽然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可是一双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这样直视我,仿佛要在我的意念里钻一条通道直达真理。我猛地一阵心虚,大脑里良心的大钟轰地敲响了。

我一阵紧张。小程正要说什么,阿梓一声:“敏姐,过来喝奶茶!”

我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声:“你……”我已经跑出老远。

太阳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烧,架子上的烤羊“滋滋”作响,烤肉和美酒的香气弥漫四周的空间。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缭绕。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在篝火边唱歌跳舞。

小程同学离我不远,正握着一个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手像,将来肯定会嫁一个家里牛养成群的丈夫,然后生两个儿子。”

那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小程松开她,转向她身边一个一脸不悦的小伙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呢!”

“说什么呢!”那小伙子“呼啦”站起来。

我忙跑过去,一把拉起小程:“来来,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来跳舞。”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还不死心。

我笑问:“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小程笑:“一早就看过了。姑娘将来富不可言,母仪天下……”

“你说什么?!”我手里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

程半仙摆架子:“不说了,不说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机要遭天谴的。”

“等等!”我拉住他,“你这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道:“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论富贵贫贱,都是际遇,日子还看自己怎么过的。你看着茫茫草原,浩瀚无涯,其实走多了,也会走出路来。”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碰到鲁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小程摆摆手,又跑一边给人算命去了。

我正发愣,被阿梓一把拉进人群里跳舞。这样一笑一闹,再加上我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暂时就把先前的顾虑给忘了。

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里塞了一杯酒:“敏姐,喝!”

我不假思索仰头就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咕咚”几下落入胃里,那热力又反冲了回来,我眼睛一热,丢开杯子呛咳起来。

牧民们见我这模样,哄得笑起来。

古丽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孩子。”

可是那股热劲过去后,余下的是深长的温暖和满口的芳香。我觉得这滋味很不错,兴致勃勃道:“我还要,再给我一杯。”

牧民一听,觉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我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觉得这酒醇烈之中有种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块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无穷。

正高兴,小程同学凑过来问我:“这是第几杯了?”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点忙不过来,“好喝,你也来点?”

小程扭头冲其他人喊:“这丫头不行了。怎么都不拦着啊?”

阿梓委屈地说:“敏姐看起来酒量很大嘛。”

“太胡闹了。去泡点茶来。”老爹的声音有点模糊。

我抱着酒罐子凑在嘴边喝。小程“哎呀呀”地叫,连忙过来抢。我不让,大叫:“不要动我的奶酪!”

小程一头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抱着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学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的脸蛋其实也蛮清秀的,于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迷迷道:“还挺嫩的。”

小程大怒,一把甩开我连连后退,脸红得似猴子屁股。

我“哈哈”大笑,放声歌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虽然歌词美,可是我没有一个音符是在原来的线谱上。

老爹还很感动:“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被风一吹,胸中猛生豪迈激荡之意,顿时觉得自己胸怀天下俯瞰四州。这么一想,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手要去拥抱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腾飞了起来。

就这么一折腾,头晕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们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似乎像吹过草原上空的风。火光黯淡,人声渐隐,天旋地转。

我闭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一间干净的小帐篷里,身边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头痛得难以用语言描述,恨不能动手术摘除。外面飘来奶茶的芳香。我强撑着爬起来。

古丽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来啦。头疼是吧?过来喝点茶。”

我感激地捧着茶,裹了一张毯子在火边坐下。东方的天空一片娇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风很冷,我胀痛的脑袋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大娘递给我一张热烘烘的馍:“吃吧。闹腾了一夜,也该饿了。不过你倒醒得早。”

我说:“前些日子在制新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了。”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经上,将那些可以长期存放的解药全都制作出来。当年看金爷爷的书的时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随身掏出一点瓶瓶灌灌,倒点药丸药水就可以救命。现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给萧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处在高危中。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事情处理得如何?这么大一份事业,他一人支撑着,却从来没说过辛苦。

奶茶喝完了,风似乎也大了一点。我站起来,向大娘道谢。

风中似乎有一丝异样的气息,我疑惑地望向风来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线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一切看起来都正常而平静。

我笑着摇摇头,宿醉让我神经不大正常。我拉着毯子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五步远,又一股异样的气息飘荡过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停了下来,而牧民的马突然开始骚动。

正在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们警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极静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

“狼盗来了!”

什么?旷野的风里夹杂的危险气息是那么明显,女人们惊恐地奔走,男人们立刻拿起了武器。

营地里的警钟猛地敲响。老爹从帐篷里疾步出来,高声道:“女人带着孩子往南去西遥城,男人们都跟我来!拖住他们!”

“狼盗怎么会来?”

“这里已是燕王领地了啊!”

“看到他们了!大家快跑!”

已经有年轻小伙子放开了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跳上马背。亲人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分离。四下一片慌乱,喊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转眼却要成人间地狱。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