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庭篇(27)

我挣扎不开,气得浑身发抖,回头冲着大叔喊:“大叔救我!”

大叔算是有几份良心,站出来道:“不知道阁下抓这位姑娘是为何?”

王管家不耐烦道:“这是我们家四小姐,逃婚出来,我奉我家老爷之命来带小姐回去的。”

大叔一听是家事,犹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当然是少惹为妙。

我暗骂,使劲一咬舌头,眼泪流了下来:“王管家,可是我刚才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肤之亲。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将中风的样子。

大叔显然不甘心我就这样占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话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

王管家只觉得我这芋头太烫手,他招架不住,唯一办法就是押我回去让谢太傅处置。于是不管我大吵大闹,叫人抓了我塞进轿子里。

我哀号:“郎君——”

王管家忍着鸡皮疙瘩拉上帘子,催促轿夫赶紧走。

我就这样被押送回了家。到了家,谢太傅对着我唉声叹气好久,满腹经纶的他这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同我交谈。我自知一时也逃不出去,来日方长,也不急了,坐他对面嗑瓜子,嗑完一盘,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不久云香也被找了回来,王管家训斥了她几句,还是放她回来伺候我。

我安慰她:“这次太仓促,下次不会了。”

云香却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说:“小姐,咱们村有名的马家烧鹅。”

我大乐。云香这丫头是越来越机灵识趣了!吃完了烧鹅,我洗了澡,然后上床睡觉。半夜起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云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来关窗户。

风很大,一粒灰尘吹进我眼睛里,我急忙抬手去揉。还没关好的窗户又“哗”地吹开了。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帮我关上。我反手挥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我忙叫:“松手!”

谢昭瑛松开,问:“怎么了?”

我摊开手掌,里面一颗白色小丸子:“痒痒药,差点就浪费在你身上。”

谢昭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起随身是药了?”

我冷笑:“在我知道身边人不可信的时候。”

谢昭瑛没说话,他走过去点亮了灯。

我揭开桌上的纱罩:“还留了半只烤鹅,知道你回来会饿。”

谢昭瑛笑:“还是你贴心。”

我冷眼看他啃着鹅腿,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回西遥城了吗?”

谢昭瑛停下来,抬头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专注,任谁看了都会当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谢家书阁下的那间老窖,除了珠宝,还有一大堆的咸鱼泡菜蛛丝灰尘。

我虽面不若桃李,却冷若冰霜:“还装吗?二哥,还是燕王殿下?”

谢昭瑛放下鹅腿,擦了擦嘴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谨慎,虎符又是那么关键的信物,若不是燕王亲自来取,他会给吗?”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赵皇后时就怀疑上了,一直没说,是因为证据不够充足。如今情形有变,我再也等不下去,只好赌这么一次。没想还真给我赌对了。

谢昭瑛不语。我还很不习惯他严肃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剧演员一本正经地演文艺爱情大戏。老实说,谢昭瑛非常英俊,严肃起来有种军人的沉着稳重的气质。只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却有一种凌厉,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

我问:“爹知道吗?”

谢昭瑛说:“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又问,“我以前知道吗?”

谢昭瑛弯了弯嘴:“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墙,有时候会见一些陌生人。”

“于是同我约定,要我不要说出去。所以那天你问我过去的事还记得不记得。我说不记得了,你就松了一口气。”

谢昭瑛点头微笑:“有些事,知道了也是个麻烦。”

我在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很久,还是问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

谢昭瑛没有看我,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复杂的表情,像是云雾罩着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疼痛,似乎我的话,翻起了他什么痛苦的回忆。

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烛火忽然轻爆了一个火花,我听谢昭瑛幽幽开口。

“我排行老六,上面三个姐姐、两个兄长。我母亲是谢夫人的远房堂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几岁,性情活泼,聪明灵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宠爱。我四岁那年,母亲难产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辞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继续说,“大哥对其他兄弟多有压制,而对我,大概因为年纪小,却十分疼爱。”

“皇上原配刘皇后,为人和善,只是多年无出。而赵氏却生有皇长子。赵氏那时在人前乖巧伶俐,左右逢源,位子渐渐升了上去。赵氏一家就此发迹。刘皇后病逝,赵氏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后位,皇长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岁,却高他一辈,从小一起长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稳智慧,也不像赵氏奸猾机敏,是个老实温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猎,太子不忍心射杀野兔,被皇上一通训斥。鲜明对比的,是我设计活擒了一头豹子。皇上当场对我百般嘉奖,我眼看赵氏变了脸色。”

我听出端倪:“她怕你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谢昭瑛点了点头。“赵老爷子原本是名武将,要美人不要江山,为了一个侧夫人而辞官。但是赵家两个儿子都自幼聪颖又有野心,考取功名后一路青云直上,并且将妹妹嫁与我大哥为侧妃。赵氏原先是妻妾中地位最低的,却是母凭子贵,深得大哥宠爱。赵家从平民升至权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么会容下我这一个变数?”

“她要杀你?”

谢昭瑛冷笑:“我那时候还年少,她只是打算给我一点教训,让我识趣。皇上很快察觉,只是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国事繁多,赵党又小成气候,没办法护我周全。我吃了一点苦。”

他轻描淡写。我却忽然想起他一身的伤,那怎么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总是淡化艰难困苦,是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沧桑。

“我本无心皇位,一直退让,只等成年后封王离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岁那年,碧落江改道,万亩良田被淹,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皇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下,打发他去赈灾;又想我远离赵氏迫害,将我也一并打发了去。到了灾区,我查出赵氏亲戚连同当地官员私吞赈灾粮款,又动用私刑打死揭发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轻气盛欠缺思考,只当是找到了推翻赵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顿了一顿,说:“我那时有一批追随者,韩延宇,郁正勋还有谢昭瑛等人都在内,全是太学里脾气相投的年轻人。谢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读书习武。我们是远方表兄弟,恰好又长得特别像,小时候我闯祸,总有他扮我去受罚。”说着笑了笑,“只是这件事上,他坚决反对我弹劾赵家。可是我只觉得自己受够了赵氏婆娘的气,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可是结局正如他所料,赵家树大根深,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弹劾的大臣,不过是想借机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见风头不对,立刻调帆转舵,将我抛弃。”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发作,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他以为只要送我走,赵氏就会罢手,我就会安全……”

烛火轻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拉紧了披肩。谢昭瑛——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剑影。

“护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主动坚持送我出关。我们一路往北,走到定山关时,只剩下十七人。正勋受了重伤,被强留在关内修养。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等着将我置于死地。我若在关内死,他们总脱不了干系,我若在关外死,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与他们无关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