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介绍他认识了殿军,许校长立即说,他早就想请"张先生"来学校讲讲课。"他能讲什么?"繁花说。"讲讲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啊,村里上千口人,谁有张先生见多识广?"殿军说:"知道一点儿,但不是很系统,我只是一般的工程师。"繁花白了殿军一眼,对校长说:"老许,你别听他瞎吹。"许校长立即板起脸,把繁花"批评"了一通:"孔支书,我比您大几岁,可敢批评您。张先生的成就可是有目共睹的,成功人士,弄潮儿。张先生在哪里工作?深圳!深圳是什么地方?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张先生要是不能讲,'改革开放'四个字整个溴水县就没人敢提了。眼界,关键是眼界。时间是金钱,眼界是效益。具体到教育上,眼界就是成绩。所以孔支书,您可不能藏着掖着,一个人独享啊。"
繁花想,这么会拍马屁的人,上头怎么会舍得把他下放呢?看来不光是生活作风问题。繁花说:"许校长,这事先放着。听说上头要来听课?那么多村子,为什么单单挑了官庄?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许校长"哼"了一声,说:"软柿子?谁的柿子有咱们的硬?你可是县人大代表。强将手下无弱兵,村里搞得好,学校搞得也不坏呀。他们是轮流听的。你放心吧,咱村的教学水平全县一流,正好向他们展示一下。"繁花又问,人来了,要不要管饭。许校长说,那就看谁带队了,要是教办主任带队,那这顿饭是躲不过的。倘若来的是副主任,那就不一定吃饭了。繁花说:"副主任比较廉洁?"校长笑了:"廉洁?就算是吧。其实呀,人家是韬光养晦,正树立形象呢。"殿军说:"越是这样越要请。不然,等人家形象树立起来了,官也升了,你再去请人家就迟了。"他拍了拍胸前挂的望远镜,像"成功人士"那样叉着腰,又说:"山不转来水也转,凡事要看得长远一点儿。繁花,村里反正又不在乎那几个小钱。"许校长立即指着殿军说:"看,这就是眼界。搞教育最重要的就是眼界。从一滴水里可以看见太阳,张先生一开口就跟别人不一样。"繁花心里暗暗叫苦,不该把殿军带来了。殿军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那些人嘴都吃滑了,刁得很,没有油水不行,油水大了更不行,一顿饭下来几百块钱呢,一个农民一年的开销啊,传出去不得了的。繁花眼睛望着别处,说:"等祥生回来了,再研究研究吧。听谁的课,定下来了吗?"许校长说,上边规定要民办教师讲,据说全乡要挑两三个讲得好的,有机会让他转成公办,所以他决定让尚义老师讲,尚义老师也主动请缨了,捋胳膊卷袖,正要大干一场。繁花说:"好啊,天上掉馅饼了。尚义的普通话怎么样?"许校长"咦"了一声说:"好着呢,都快撵上赵忠祥了。"
转了一圈回到家,繁花就盯着殿军看。殿军以为脸上粘了东西,抹了几下,又去照镜子。繁花继续盯着他,嘴里说:"行啊,行啊。"殿军发毛了,说:"有什么你就说嘛,老盯着我干什么。"繁花说:"行啊,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工程师了。"殿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后来,殿军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人要精神树要皮嘛。"繁花说:"什么皮不皮的。别的本事见长了没有,我没看出来,吹牛皮的本事你可是见长了。现在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都分不清了。殿军,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殿军说:"瞧你说的,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再说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你的理想是带领官庄人民走上小康,我的理想就是当工程师,当资本家。怎么了?"繁花没有跟他啰唆,而是把雪娥的那堆鞋拎了出来,"砰"的一声丢到了他面前:"好吧,工程师,请你把它们拾掇好。"
日头钻进了西边的云彩。它就像进了洞房,进去就不出来了。只是在那缝隙里露出窄窄的一条,像染血的刀。那刀一点点往下坠,那血也一点点发乌,发黑。有那么一会儿,村里很静,毛驴打喷嚏的声音听得见,毛驴打滚的声音也听得见。繁花知道,等新桥家的毛驴打完滚,村子里就该热闹了。"毛驴"的英语该怎么说呢?繁花一时有些愣怔。还好,她很快就想起来了,叫"党剋"。"党剋"还在地上扑腾,村子里就闹腾起来了。大人叫小孩闹还在其次,主要是放养的动物都回村了,很有些牛欢马叫的意思。街上走过一群鸭子,呱呱叫着。公鸭的叫声带着那么一点儿沙,母鸭的叫声带着那么一点儿脆。鸭子后面跟着一群鹅,像云在地上飘。那鹅是令文养的,令文媳妇拿着一根树枝赶着那群鹅。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见令文媳妇肚子也有点儿挺,繁花就打了一个激灵。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同样是挺肚子,令文媳妇跟雪娥还是有些不一样。令文媳妇的"挺"是因为近朱者赤,是跟鹅学来的。瞧,那鹅冠是柿红色的,像一颗玛瑙,令文媳妇的发夹上就带着一颗玛瑙,塑料做的玛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