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扭脸就变成了母夜叉(9)

这会儿,十几只山羊像朵朵白云点缀在丘陵之上。豆豆看见羊,就在殿军的肩头扭来扭去的,非要下来和"羊羊朋友"一起玩耍。有一只羊跑了过来,皮毛上粘着草籽。那草籽是带刺的,像细小的麦芒,闪着微光。繁花担心它刺伤豆豆,就伸手去摘那草籽。豆豆在一边又喊又叫,闹着要骑到那羊身上去。李皓回头看了一下,说了一声"我靠",就又把头扭了回去。繁花笑了。残疾人大都很要面子,自尊心很强,你不跟他打招呼,他是不愿搭理你的。这会儿,李皓就靠着一个土堆躺下了,还用褂子盖住脸,好像睡着了。土堆上的草长得有半人高,上面有一棵榆树,有些年头了,这会儿光秃秃的,已经看不出来死活了。繁花差点忘了,那个土堆其实是一座坟,里面埋着一个孤老太婆。老太婆的儿子孔庆刚当年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那时候老太婆是英雄的母亲,拄着桑木拐杖在村子里走过的时候,拐杖把地捣得咚咚响。老太太的腮帮经常鼓起来,因为人家含着冰糖。繁花听父亲说过,每到国庆节,村里的第一面红旗都是在庆刚家门口升起的。可是仗打完了,庆刚却没有回来。问老太婆,老太婆说死了。老太婆捣着桑木拐杖,说死他娘那个X了,反正为毛主席争光了,死得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到"文革"的时候,人们才知道庆刚当年并没有死,而是被美国人俘虏了,后来跑台湾了。那老太婆白天挨了斗,晚上就上吊了。繁花的母亲当年刚嫁到官庄,去那里看过热闹。据母亲说,那老太婆的舌头吊得很长,就像大热天的狗,舌头都耷拉到下巴颏儿了,上面爬满了蚂蚁。为什么爬蚂蚁呢?是因为老太婆死的时候,嘴里含了一块冰糖,最后一块冰糖。老太婆的娘家就在邻村巩庄,昭原亲自去巩庄,通知她的娘家人来收尸,那娘家人说,他们正忙着搞革命呢,没工夫。催紧了,他们就说,一把老骨头,干脆扔了喂狗算了。昭原恼了。昭原撂下一句话就走了。昭原说:"我可把话撂到这儿了,我们官庄的狗也是无产阶级的狗,宁吃无产阶级的屎,不啃资产阶级的骨头。"怎么办呢,总不能放在那里生蛆吧,官庄人就用破席一卷,埋了。当时孔家人不准她进祖坟,只好把她埋到了这荒天野地。当年这地方离村子很远,野狗都懒得来的。到繁花和殿军以前在这里打滚的时候,那坟已经没了。前些年,老太太娘家却派人来到了丘陵,给那坟加了土,就成了这么一个小土堆。繁花记得,两年前溴水刚实行火化的时候,上头说为了增加耕地面积,死人要给活人让路,各村的坟头都要平掉,一个也不能留。哪个村留了,哪个村的支书下台。老天爷啊,怎么把庆刚他娘的坟忘掉了。看来,不光她一个人忘了,全村人都忘了,连巩庄村的人都忘了。

不用说,那李皓肯定也忘了,不然他不会靠着那坟睡觉。这会儿,繁花正要喊他,丘陵之上突然响起了赵忠祥的声音,很深情,深情得都有点儿过了,有点儿肉麻了。赵忠祥当然不可能来到官庄,到了官庄也不可能来丘陵放羊。那自然是李皓的声音,是李皓在吟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繁花有点儿想笑。一个快四十岁的光棍汉,不用你多嘴人们也知道你已经是"日迟迟"了。这是在向组织上诉苦呢。繁花想,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办,只要你跟我走,当上我的会计,身份一变,工资一领,我保管你能娶上媳妇。她把这意思给殿军说了。殿军说:"你想歪了,人家吟诵的是诸葛亮的诗。这个铁拐李,一高兴就把自己当成了卧龙了。"繁花说:"有知识,还是你有知识,行了吧?"接着,繁花就喊了一声:"小数点,你的狐朋狗友来看你了。"李皓翻了个身,在褂子下面说:"谁啊谁啊,净耽误老爷们儿睡觉。"殿军把李皓的褂子一掀,喊了一声铁拐李。李皓这才像毛驴打滚那样,在草地上打了一个骨碌,坐了起来。接过殿军递过来的烟,李皓瞟了一眼牌子,吐掉当牙签用的草茎,说:"我靠,你阔了呀。"那个"阔"字是用力说出来的,还拉得很长,本来是赞美的,可听上去却是怪怪的。繁花说:"阔不阔又顶个屁用。还是悠闲了好。他哪有你悠闲啊,你过的是神仙日子。我以后不叫你小数点了,干脆叫你活神仙算了。"

李皓拿起铁铲,铲住一块土坷垃,朝羊群扔了过去,嘴里说:"那倒是。放放羊,看看景。抬头望,满天星。一人吃饱了,全家肚子撑。"这李皓虽然才学满腹,却还是像一条狗,你扔给他一截砖头,他就把它当成排骨了。瞧,你一说他是活神仙,他就把手上的褂子当成了羽毛扇,扇着扇着就唱了起来,唱的是《空城计》:

我正在城头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派来的兵

那嗓音初听上去有点儿伤感,再听,里面却埋伏着喜悦,有点儿浊酒一杯喜相逢的意思。再往下听,却又有点儿悲凉,有点儿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意思。天上的云彩在慢慢滑动,最大的那一朵颜色由灰白变成浅红,然后又变成暗红。李皓唱完以后,似乎还沉浸在戏中,眉头微微还有些挑,目光很虚,手上的褂子也还在那里抖动。有一只蚂蚱从他们当中飞过,转了一圈,又落到了李皓脚边的草尖上。蚂蚱本是绿色的,可现在已变成了暗红色,像长了一层铁锈。过了一会儿,殿军突然说:"你是卧龙,我可不是司马懿。我只是一个做鞋的。"李皓没接腔。又过了一会儿,李皓才说:"你当然不是司马懿。司马懿是儿子做了皇帝,你呢,是夫人当了皇帝。"繁花撇了撇嘴:"这帽子我可戴不起。现在搞的是民主选举。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后天就到你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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