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仇未报(5)

七巧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努力从幻觉中走出。她知道就目前这个状态,见到许三骨棒也下不去手,即使下得去手,也杀不到人,报不了仇。她默默离开栅栏,漫无边际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赵老嘎家的柴火垛。

柳梢、田野、小路、流水、柴火垛,那晚上跟永志在一起的背景道具差不多都在,只是少了圆月,没了永志,多了苍白的日头,便意境皆无。七巧茫然若失,像丢了魂。

赵老嘎家的前院乱腾得不止一锅粥,本来杀猪宰羊就不是什么平静的事,再加上赵老嘎憋了一肚子火,就更乱了,就像是孙猴子在大闹天宫。赵老嘎本来一再克制着,他并不想当着杜二脑袋和许三骨棒两个客人的面把火发出来。可看到三老嘎,气就不打一处来,没说两句,鞋底子就抡得像个风车,又从炕上打到地下,从屋里打到屋外,闹得鸡飞狗跳墙,乱成一片。

那三老嘎本来想躲得远远的,但永清去找他的时候也编了个瞎话。他没说他爹因为陈庆升的事怪罪三老嘎,而是编瞎话说他爹找三老嘎过去陪客。这三老嘎编了半辈子瞎话,没想到被一个活了十来岁只编了一次瞎话的永清给骗了。挨了两鞋底子后,他连喊带号地也发了点火,竟不怪赵老嘎手狠,反怪永清编瞎话骗他。这一闹腾,赵老嘎火气更大了,说啥要宰了三老嘎。这时永清才意识到他的瞎话编大了,就忙三火四地跑到后院去搬他娘和他大哥两个救兵。不承想,他娘当救兵还是把手,可他大哥永志不是当救兵的料,还是越着火越添油的主。

那赵老嘎已经近乎疯狂,抢过四老嘎手里的杀猪刀追着三老嘎满院子跑,像走马灯似的,把杜二脑袋和许三骨棒都看傻了,把翠翠和几个女的吓得趴在炕沿下面直哆嗦。直到柳芹赶来,没命地抱住赵老嘎的大腿,大家才一拥而上,生生将那把杀猪刀夺了下来,又将人死死抱住。但赵老嘎仍呼哧呼哧地指着三老嘎大骂。三老嘎看无性命之忧,也呼哧呼哧地大声辩解。这不辩解还好,一辩解又乱套了。那三老嘎说着说着,说错了一句话。其实那话并不是错话,说得还蛮在理。但在这种场合下,就是错了。他说:“大哥,你用鞋底子抽我,我没怨言;你杀我也行,不过你得在死去的爹娘面前说清楚了,我三老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就该杀?我三老嘎不是汉奸,你凭啥杀我?我三老嘎没当汉奸,当汉奸的是你女婿……”

看不出门道的永志也说:“爹,三叔说得没错……”

赵老嘎又一次昏死过去,是被气昏的。他听到三老嘎说什么女婿是汉奸就摇晃着快站不住,接着永志加上那句“三叔说得没错”,是将他这头大骆驼击倒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晃荡着向后栽去,像一根毫无知觉的实心木头。紧接着周围的人一阵猛哭猛喊猛号,将他木头似的躯体团团围住,在他身上扑啊、拉啊、拽啊、撕啊、扯啊,像给一个刚死去的人送终。他被撕扯得快成了碎片,恍惚中竟有了感觉,感觉身子轻缓得像一片风中飘浮的羽毛,飞啊飞地直上了青天。他在空中睁开眼睛,扫视着地面上蚂蚁样的人群。只见柳芹在发疯的哭,杜二脑袋在发愣地叫,许三骨棒在发呆地喊,三老嘎、四老嘎、永志等人在发狂地吼……他在人群里挨个扒拉着寻找,像在一堆木头上找木耳,又像在一片林子里找人参……终于他看见,大女儿秀珠,正抱着外孙子宝儿向他款步而来,后面跟着神采飞扬的女婿庆升……他突然恢复成了赵老嘎,猛地从半空降落,抓小鸡子似的一把揪住庆升:“告诉爹,你没当汉奸……”

话说赵老嘎昏得快,醒得也快。可能是柳芹在他人中上掐得太狠了,直掐得他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诈尸似的瞪起眼睛:“使那么劲干啥?不知道你那手跟锤子似的?”

柳芹看了看自己肥厚的手,纳闷儿了,前两天还说是蒲扇,这咋又改锤子了?但她顾不上多想,兴奋地抹了把鼻涕擦了擦眼睛:“当家的,俺就说你没事,饭菜都摆上桌了,酒也倒好了,等着你喝呢。”

赵老嘎哈哈一阵大笑:“走,二脑袋、三骨棒,咱们今天喝个痛快。捎带着把打鬼子的事一起合计了。”

杜二脑袋和许三骨棒像统一了口径似的,齐声吆喝着:“对,听大哥的,咱们喝个痛快,把打鬼子的事一起合计了。”

院里恢复了平静,吵闹声转移到了屋里的炕上,大家围坐一起吃喝说笑吆五喝六,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好像赵老嘎的女婿压根就没当过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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