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枪声响起的时候,永志和七巧还在后山。由于距离较远,又有群山隔着,如果他们不开枪,除了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再听不见其他任何动静。
在永志的点拨下,七巧的射击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从第一次击中醋坛子后,又连续击中了三次,又有三个醋坛子被打得支离破碎。其中还有一次居然是在没用永志帮忙握枪的情况下独立完成的。这让她大为兴奋,最重要的是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达到一个目标,最好先远离这个目标。由此可引申出,要想报仇,最好先暂时忘掉仇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越是恨得咬牙切齿,就越要放开复仇的心思,从悲痛中走出来。由此还可引申出些别的,比如越想得到,就越要放开等,所谓欲速则不达,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永志看看快到了午饭的时间,就说:“我得回去了,护庄队那边可离不开我。”骗腿上了马,正午的太阳穿透林障将他高大的身躯照得光彩四射、英姿飒爽,他气势非凡地说:“我驮你一块回去吧。”
七巧仰起头,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永志,心说:“这小师傅,还是个英俊后生哩。”嘴上却说:“你自己走吧,我们不能一块回去。”
永志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越明白这道理,越觉得七巧的话含意深刻,就说:“这样吧,这马你先骑着,快到村里的时候让给我,咱们再分开走。”
七巧犹豫了一下,还是仰着脖,忽闪着大眼睛道:“不好,你走吧,我再练一会就回去。”
永志拨转马头用力勒了下缰绳,将那雪白的蒙古汗马勒成了直立状,在阳光的配合下,人和马登时结合成一道威猛的剪影。一声马嘶,永志头也不回地打马而去,一道道落叶翻起,秋风被强劲地踏出激昂铿锵的节奏。
七巧磨蹭了一会,平息了一下心跳,举着枪反复回味着刚才的射击动作,更多的是回味那充满男人气息的胸膛,好像还挺靠得住。
突然从七巧枪上的准星缺口瞄去,林子深处黄色的草地上多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灰色,像一堆刚钻出土的蛇在草地上蠕动。她忙将枪放下,使劲揉搓着眼睛,那灰色清晰起来,好像是一伙人,鬼鬼祟祟地向这边摸来。七巧想都没想,大喊:“永志……”
永志骑在马上飞奔着,像骑在一只大鸟上,身子仿佛跃上了云端。他边“飞”边回味,满脑子都是那柔软的背影;嘴唇似乎仍舔含着那绺散发着女性淡香的长发。他觉得不再死皮赖脸地劝七巧上马是对的,那样显得更男人,对女人的冲击力更大。他美滋滋地“飞啊飞”,“飞”了一会,不禁又担心起来,担心七巧摔了跟头或是崴了脚啥的,如果遇到蛇就更麻烦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比不得山里的姑娘,一旦遇上蛇,哪怕不是毒蛇,也能把她吓着。他勒住缰绳,放缓速度,停止“飞行”,随后便听到七巧尖厉的呼唤,那声音隔空而来,直穿永志的耳膜,快将他的耳膜穿透。他相信这女人怕是跟他有什么感应之类的,自己这辈子怕是再忘不掉这个女人了。
永志狠夹马肚子,鞭子抽得像过年放的鞭炮,马奔得又像要飞起来,没用几分钟就奔回了击碎醋坛子的地方。
谢天谢地,七巧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她单手持枪,动作绝对规范,跟他刚教的一样,枪口阴森地指着对面几个穿灰色土布军装的人,就像指着一堆醋坛子。那伙人也平端着枪指着七巧。
“干什么的?把枪放下……”永志声到马到人到,翻身下马的同时,盒子枪已打开保险并指向那群人,动作一气呵成。
“永志,别开枪,我是,我是,我是你二叔……”
“二叔,你是我二叔?”
被永志称作二叔之人身穿一件黑色紧身玄衣,黑色紧腿灯笼裤,个子高高大大,看上去跟永志个头差不多,就是身体偏瘦,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得飞起来。那人身后还跟了七八个人,个个满身血污,几乎人人带伤,最惨的两人被架着才能站稳,好像进气出气都费力。
“真的是二叔,你咋跟他们混一起了?这些年你跑哪去了?”永志紧紧抱住那黑衣人,像紧螺丝似的,直把那人搂得快上不来气。
“永志,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快把他们领到村子里藏起来,鬼子在抓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
“别问了,都是打鬼子的英雄……”二叔说完,又转身向一个胳膊挂绷带的人拱手道:“你们跟着他走,他会保证你们的安全,在下告辞了。”
胳膊挂绷带的人也想拱下手,突然想起只有一只手好使,就化单掌竖在胸前道:“多谢壮士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我等永生难忘……”
“怎么回事,二叔你不跟着我回去?”永志急切地问道。
二叔轻拍着永志的肩膀,叹了口气:“唉,几年没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没跟着队伍撤到关内去?”
永志低下头:“他们不抗日,我就在家抗了。”
二叔点点头:“也好。”又看了看紧贴着永志的七巧:“这位姑娘,是俺侄媳吧?”
七巧未置可否,只是将枪别在腰间,瞪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二叔。
永志忙拉住七巧的手:“来,七巧,这是俺二叔。”
七巧轻低下头,算是行了个礼:“二叔。”
二叔飞快地从腰间取下一把刀柄镶着七星的精致短刀,递到七巧手上:“二叔习武之人,行走匆忙,没啥像样的东西,这个你拿着,权当防身之用,就算个见面礼吧。”说罢,又冲着永志等人一抱拳,“刷”的一声闪入林中,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永志张大了嘴,未及再喊,哪里还看得见二叔,只有那密如牛毛的树林随风狂荡,一阵阵松涛如怒。
永志将马让给一位腿部受到重创的伤兵,又和七巧帮着搀扶伤员,边走还没忘了向那胳膊挂绷带的人打听:“壮士,在下赵永志。你们这是从朝阳撤下来的?”
那人道:“在下马应民,朝阳城被鬼子攻陷了,我们被鬼子一路追杀,多亏你二叔相救,领我们翻山走了一条小路才到了这……”
永志别的话听的都很囫囵,唯有“马应民”三字灌得他脑袋“嗡”的一声,像一颗炸雷紧贴着耳根子爆炸。“什么?你叫马应民?朝阳县的县长?”
“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