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等 待(3)

身处沮丧之中的人并非只有钱学森。他的遭遇必须要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考量。那段时间,正值“麦卡锡主义时期”。1950年2月,谋求连任的美国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发表演说,宣称在美国国务院里,潜伏着205名共产党员 ,而他手头就掌握着这份205人的名单。他的指控立时让已经处在恐慌边缘的美国公众一片哗然。

从1949年到1950年间,世界各地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令美国人认为,他们正处于一个巨大的共产主义阴谋之中。1949年9月,苏联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终结了美国的核武器垄断地位。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美国国务院的前官员阿尔杰·希斯则被指控为一名共产党间谍。因为这种种原因,美国开始歇斯底里地大举搜捕共产党员,这令上百名在政府、研究机构和工商业界工作的人的事业毁于一旦。

政府部门开始密切调查为军方、企业和大学服务或参与国防建设工作的科学家们的一举一动。尽管确切数字不明,但许多被认为表现出左倾思想的科学家不仅失去了保密许可证,也失去了他们的工作。这种迫害妄想的氛围阴云密布,即使是那些没有从事敏感性研究项目的人也深受其害。

因为拥有众多从事高保密等级国防工作的外国人和自由主义者,加州理工学院是麦卡锡主义肆虐的重灾区。尽管没人能够确认或否认加州理工学院中存在间谍这个猜测,有一件事却是肯定的:联邦调查局破获了威因鲍姆共产党小组之后,许多前程似锦的科学家的职业生涯也因此毁于一旦。在所有这些人中,威因鲍姆的境遇是最惨的。1950年被判伪证罪成立后,威因鲍姆身陷囹圄,在此期间,他的妻子因为不堪重负而精神失常。后来,威因鲍姆在一家女童装生产厂中打工为生,偶尔也干些零活,就这样度过了后半生。

政府对122教授小组的调查不只影响了那些科学家的个人生活,他们的家人也遭受牵连。例如,威因鲍姆的女儿赛利娜·本迪克斯清楚地记得,20世纪50年代,当她和家人前往本地的冰激凌店买冰激淋时,联邦调查局反复跟踪他们,原因是这些特工相信,威因鲍姆所喜爱的冰激凌口味可能是某种密电码。

回过头来看,钱学森会成为冷战歇斯底里症的受害对象,这一点都不令人吃惊。对于一个同情共产主义的人,一个中国人,或是一个科学家而言,20世纪50年代都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时期。如果将这三类人群看做三个互有交集的圆圈,则钱学森至少占了其中两项。甚至,按照美国移民局的说法,他是三个圈子的交集。

直到1954年底,仍未从政府方面传来任何关于他们最终将采取何种行动的消息。如果钱学森此前还曾经对恢复名誉、继续在美国的工作抱有任何幻想的话,到1954年时,在年复一年与移民局的斗争中,钱学森的希望早已破灭。钱家随时备着三个打点齐整的行李箱,等待离去那一日的到来。

然而,如果那一天永远不来呢?政府并没有义务一定要遣返钱学森。事实上,他们越是深信钱学森是个间谍,他们就越不可能放他走。如果他现在所处的这种炼狱般的生活永无休止呢?如果他虽未被监禁但却永远无法从事自己真正的工作,如果这块耻辱的阴云将永远笼罩在他头上,钱学森该怎么办呢?这恐怕是他最害怕的一种命运。

1954年12月8日,钱学森的沮丧在写给弗兰克·马利纳的信中全面爆发:

你能指望加州理工学院的行政当局会妨碍他们自己的前程(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来求得一个历史的真相吗?在知道历史总是被随时改写之后,你还能相信历史吗?你认为在世界上还有正义和诚实可言吗?你还指望在没有自我公关或不去聘请一个公关人员为你服务的情况下,在美国功成名就吗?亲爱的朋友,让我们不要再相信这些虚构的东西了!你现在正从事着创造性的工作,干吗让这些琐碎的小事来打搅你?毕竟,如果一个人可以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对着自己的良知说,他给予人类的远比他从人类那里收获到的要多得多,那不也是很好?

又及:我把给你的这封信抄了一个副本,留给未来的历史学家了。

然而,无论是愤怒也好,沮丧也好,耐心等待也好,都没能带来任何结果。1955年的前3个月就这样溜走了。直到6月里的一天,钱学森及家人才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躲过了联邦调查局的跟踪,躲进一家咖啡店中。在那里,钱学森在一张从香烟盒上撕下来的硬纸板上匆匆写了一张便条,表达了自己期望在中国共产党的帮助下返回祖国的愿望。他将这块硬纸板塞进寄给当时身在比利时的蒋英姐姐的信中,请求她将这张纸条转交给陈叔通,一位身在中国的钱家世交。走出咖啡馆时,钱学森快速地将这封信投入邮筒。

不到两个月后,1955年8月中旬,钱学森的命运尘埃落定。事实上,在与之相关的备忘录被传至美国政府最高一级的总统办公室之后,在距华盛顿千里以外的瑞士日内瓦,在一张话题焦点与钱学森的生活、工作和被指控事件完全无关的谈判桌前,与他命运相关密切的这一项决定才正式公诸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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