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制度保护下进行的抢劫,跟原始社会的抢劫虽然具有形式上的重大区分,但在价值依据上,显然与原始社会的抢劫存在着共性。它们共同的价值标准就是“掠夺他者(大圈子)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小圈子)的需求和幸福”。
人类建构的这种人文价值,跟狮子的行为逻辑颇可一比。非洲草原上的狮子群落,一般是十来个狮子组成的家族。不同的狮子家族各有自己的地界,决不让其他狮子群落侵入自己的地界。在自己的地界上,所有的角马、羚羊、水牛、长颈鹿以及其他草食动物群落,都是这个狮子群落的“大圈子”,是他们捕猎和抢劫的对象。成年狮子对于嗷嗷待哺的幼狮的人文关怀越强烈,他们捕猎小角马的热情也就越强烈。与人类不同的是,狮子群落只将异类动物作为他者划入自己的“大圈子”,从来不将与自己发生边界纠纷的其他狮子群落列为捕猎对象。
人类除了将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作为他者列为捕猎对象,还将“咱们”之外的所有同类也作为他者列为抢劫、屠杀、奴役的对象,有时候还将同类作为食物资源。
跟动物群落比起来,人类作为高等动物的优越性,主要体现在,能意识到的自身需求比动物更多,满足自身需求的能力更为出色,用来满足自身需求的资源和材料更为丰富。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将自己从动物序列中超越出来。
真正使得人类跟动物产生区别的可能在于以下两点。
在小圈子之内,相互的关怀、协作、互助精神超过其他动物。一只狮子如果在捕猎角马时嘴巴受伤,捕猎成功后无法从角马身上撕咬进食,它就只能饿死。其他狮子只知道自己进食,而不知道撕下一块鲜肉喂给这位受伤的共同捕猎者。我们所熟知的人类对于生活共同体之内的同类决不会如此冷漠,而是具有十分发达的爱心和互助精神,由此创造的互助和奉献故事足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当然,一般而言,这一切都限于小圈子之内。这是第一点。
再说第二点。地球上大概只有人类有能力建构超越温与饱之上的生活需求。狮子在温饱之后不会捕猎,他们可以跟他们的生活资料(角马、羚羊等等)近距离地共享阳光。就此而言,每个狮子所加于环境的改变都是极其有限的。
人类的欲望和需求远在温饱之外,一旦他们将这种过于奢华的欲望和需求进行文化的包装、价值的升华,他们就会格外迷狂。西班牙人在殖民美洲时曾说,咱们西班牙人有一种病,只有黄金能治好这种病。人类这种欲壑难填的贪婪病,使得他们无论是在饥饿之中还是温饱之中,每时每刻都怀有对财富、享乐、荣耀的高度渴望。
为了满足他们对于财富、享乐、荣耀的高度渴望,他们对于自然资源的攫取、对于作为他者而存在的大圈子群体的掠夺和奴役,永远没有止境。因此,每个小圈子、每个人所加于环境的改变、所加于他者的伤害,也都是没有止境的。
所谓人文文化,就是人类对于自己过于奢华的欲望和需求所进行的文化包装、价值升华。每一个建构人文文化的小圈子,都是为了用这种文化满足这个特定小圈子的利益和需求,而小圈子的利益与需求,不可避免地隐含着对于大圈子的掠夺与伤害。
所以,如果认为人文文化本身就是价值,如果认为人文学术体系具有普遍性真理,如果认为某个特定小圈子创造的人文价值适用于全人类,那是一种或者有意或者无意的错误信念。
为什么有人有意犯错?那是为了向大圈子推广自己小圈子的文化,并且将此种文化力量兑换成政治权力和物质利益。这种有意犯错也是人文文化的一部分,它的目的依然是指向权力和利益。
为什么有人无意间犯错?那是因为他在“政治推广”和“文化推广”的强大攻势下上当受骗。
为什么国家制度保护下进行的抢劫,在价值依据上与原始社会的抢劫存在着共性?那是因为,无论是在互不统属的氏族组织之间,还是在国家制度框架之中,都具有同样明显的群体区分,所有大大小小的群体所形成的关系,逃不脱小圈子与大圈子的关系模式。上文总结的“掠夺他者(大圈子)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小圈子)的需求和幸福”的原则,在国家框架下,由于阶级分野十分明显,往往显得更加突出。
我们如果将括号内“大圈子”、“小圈子”替换为“多数人”、“少数人”,或者替换为“底层阶级”、“精英阶级”,就能更加准确地描述国家框架下的群体关系。
“掠夺他者(多数人)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少数人)的需求和幸福”,或者“掠夺他者(底层阶级)的财富和生命,成全自己(精英阶级)的需求和幸福”,就是国家所奉行的价值原则。
一位意大利学者,对于人类社会由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群体关系、阶级关系构成的政治模式,作过精辟的总结。莫斯卡在《政治科学要义》中指出:“一切社会,从非常原始、文明尚未成形的社会,到高度发达、实力雄厚的社会,都会形成两个人群的集团,即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前一个阶级总是少数人,他们行使一切政治职能,垄断所有权力,享有权利带来的诸多特权;而被统治阶级在人数上处于多数,他们受到前一阶级的指导和控制,这种指导和控制有时通过不同程度的合法手段,有时则通过一定程度的专断和暴力手段实现。而这一少数统治者阶级在生活上则要靠被统治者阶级。”(加埃塔诺·莫斯卡: 《政治科学要义》,任军锋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页)
莫斯卡的总结,有利于我们对人类迄今为止的政治实践进行冷静的思考。不过他的表述有点因果倒置,不是因为少数统治阶级承担了社会控制和管理的使命,而以被统治阶级的供养作为回报。事实是,少数统治阶级正是为了获得被统治阶级的财富,才以暴力加制度的方式,强行控制着被统治阶级的社会组织、生活方式和精神生活。
他们一旦获得这种控制权,他们的中心工作就是维护这种权力不要被被统治阶级所推翻。他们不但需要被统治阶级承认他们的权力和权威,而且需要被统治阶级心悦诚服地认可他们的道德优势、文化优势、血缘优势、神权优势(秉承天神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