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其分地生活

○〔法〕蒙 田

蒙田(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后期人文主义思想家,作家。蒙田对西方文化传统进行了客观的观察和研究,其散文和随笔蕴含了大量的哲学思考,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被称为“思想的宝库”,至今仍广受欢迎。蒙田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人的浅浮,将从黑暗时代中走出来的人们一头摁进了思想的深潭,其怀疑论哲学对人性的剖析极为深刻。主要著作有《蒙田随笔全集》,至今仍广为传诵。

人类伟大而光荣的杰作就是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生活。所有其他东西,君临天下、腰缠万贯、大兴土木等等,至多也只是微不足道的附属品与支撑物而已。

确切的人生是,保持一种适宜状态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谁若问亚历山大他能做什么,他谅必回答:“征服世界。”若问苏格拉底,则他将会答道:“活得像一个人。”后者的认识是更具普遍意义、富有影响并合情合理的。

人类精神之可贵,不在于好高骛远,而在于平实的进步。

我认为,人类之幸福在快乐的生存中而不在快乐的死亡中。

一个知道如何正当地享受生存之乐的人,是绝对的,而且几乎是神圣的完人。我们由于不懂得利用自己的境遇,故而去追求别的境遇;因为不了解自己的内涵,所以去追求身外之物。踩高跷很能说明问题,因为在高跷上,我们仍须用自己的双腿行走;同样,坐上这个世界至高的王位时,我们必得以自己的屁股坐下去。我以为,最为美妙的生活,乃是那些正常适应一般人类规范的生活,没有奇迹怪事,也不放肆无度。如今,我衰老的年纪需要一点稍微温柔的待遇。让我们将此交托给上帝,那健康与智慧的保护者,不过,愿它快乐友善:

将它赐予我吧,阿波罗,

让我享受我所拥有的健康,

让我身心健康;

让我年老时也体面地生活.

同时,别让音乐离开我。

其他人感到满足与成功的愉快,我也像他们一样感觉到这种愉快,但并非当它消逝与过去之时。一个人应当对愉悦进行研究、品尝与反省,将应得的谢忱献给那将愉悦赐予我们的上帝。他们还享受到其他乐趣,就像享受睡觉的乐趣一样,但他们认识不到这一点。

我自己有一种特别的术语表,当我患病不自在时,我“消磨时间”,但在健全时就不是消磨时间:“我反复地品尝时间,守住它。”一个人应该匆匆掠过不幸日子,逗留于美好时光。那种寻常的娱乐和消磨时光的短语,代表了那些聪明人的态度,他们认为除了让生命流逝,忽视它们,错过它们,尽他们所能不去理睬它们,并将它们当作一样讨厌和卑鄙的东西规避之,除此而外,他们无法更好地对待生命。然而我却以为生命是另一回事,我发现生命既有价值又很适宜,甚至在它最后衰微时亦是如此,我就正在这衰老期中享受生命。自然在这种如此有利的环境中将生命交付我们手中,如果它对于我们竟显得累赘或无益地流逝而去,那么我们只有责怪自己:“一个傻瓜的生命是不自在的,畏法的,全部寄托于未来的。”(塞涅卡)然而,对于生命的逝去,我安心无憾,不过那是由于生命本身状况,它不是永生的,决不是因为我的生命折磨或打搅我……我享受到两倍于别人享受到的生命,因为享受生命的程度取决于我们向它请求的多少。尤其最近,我领悟到我的生命已如此短暂,便努力从分量上来延伸我的生命。我努力通过迅速地把握住生命来阻止生命的飞逝,通过运用生命的活力来补偿生命的仓促潜逃。我对生命的占有越是短暂,我必须使它更深沉更充分。

要是有人让我比较两种生活,一种是一个普通罗马人的生活,他勇敢、英俊、博学、健康、聪明,拥有种种适意和乐趣,过着一种宁静的生活,并作好充分的精神准备应付死亡、迷信、痛苦和人类必经的其他牵累,最后,为保卫祖国,手持战剑,捐躯疆场,这是一种生活;另一种是像麦?雷古拉斯的生活,如此伟大与高高在上,为众人所周知,他的结局也令人钦佩。一方是无名气无高位,另一方是让人惊叹的模范与光荣的形象。假如我能像西塞罗—样说话,我无疑会像他那样去说。但如果要将他们来比较我自己,那么我也会说,前者更适应我的能力,也符合我的愿望,第二种生活则与我能力相去甚远,对于后者,我只有敬而远之,而前者是我能够欣然努力去达到的。

我们都是大傻瓜。“他碌碌无为地度过了一生”,我们说,“我今天无所事事”。什么?你没有生活吗?这不仅是你所有职业中最基本的职业,而且是最卓越的职业。“要是让我经管伟大事务,我就要让人们看看我能干出什么名堂”。要是你懂得如何思考和安排你的生活,你就是完成了一项最伟大的工作。对于一个吹牛皮说大话,虚饰自己的人,自然决不需要给他运气……要是你知道如何调理自己的行为,你就是做了大量工作,远甚于著书立说的人。要是你懂得如何静休,你所干的就有甚于占领城市与帝国的人。 

真不公平,原谅青年人寻欢作乐,却禁止老年人追求享受。我年轻时谨慎克俭而隐藏起爱玩的激情,现在我老了,我用纵情享乐来驱赶忧郁。所以,柏拉图派的法律禁止人们在四五十岁以前旅行,以便旅行在这种成熟的年纪里可以更富教益,更富启发性。我不久还会赞同这部法律中的第二条款,即禁止人们在六十岁以后旅行。

甚至那些因年老而丧失性能力的人,仍然会为了爱情而哆嗦、唏嘘和颤抖。我们看到,他们在行为前充满希望与炽热,而当肉体享受之后,对过去欢愉的甜蜜回忆依然使他们感到快乐;一些人在交欢之后十分骄傲,另一些人疲惫厌腻,但仍叫喊着表达一种成功的喜悦。那仅仅为了发泄肉体原欲的人,没有必要以这些奇特的行为去麻烦他人:这不是充填鄙下粗俗胃口的肉食。

假若你没能享受过,假若你不知享乐为何物,不能觉察享乐的优雅、魅力和销人魂魄的美妙之处,就不能够夸口你藐视并反抗享乐。我既了解享乐也懂得节制,所以我大概有资格发言。然而,我以为,我们的心灵在老年时比在青年时更易招致讨厌的疾病和缺陷。年轻时我说过同样的话,但当时我因嘴上无毛而遭非难,现在我这样说,则我灰白的头发就给我一定的权威。

至于我,我热爱生命,栽培生命,因为上帝乐意将它赐与我们。我并不期望生命应该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神组成。

没有任何事情比适当地扮演人这一角色那样美好与合理,也没有任何学问比懂得如何度此一生那样艰巨和自然。在我们所具有的一切弱点中,最为粗鲁的乃是轻视我们的存在。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