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融入大地(2)

我原先总不明白,为什么人到老年以后,再不怕死。去年还乡,见邻家族叔正围着堆木料忙乎,便同他打招呼。族叔是位木匠,已快七十岁了,笑眯眯的说在给自己做棺材。他说得若无其事,却把我震撼了,不免黯然神伤。敝乡替老人备棺材是件很庄严的事,需做酒请客,举杯畅饮。老人还得爬进新做好的棺材里躺会儿,说是可以延年益寿。小时候见过好几回,老人家在鞭炮声中心满意足地躺进棺材里去。我却是怕得要命,想不通那老人居然笑容满面。又想起自己奶奶,她老人家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几岁。记得奶奶总是笑呵呵的同别人讲到自己的死,真像要去极乐世界。哪怕村里有青壮男人做了不好的事,奶奶仗义执言,都会说道:不怕我死了你不抬我上山,我也要说你几句!奶奶总是把死轻轻松松的挂在嘴边,我听着却是毛骨悚然,害怕奶奶死去。我外婆和外公脾气不合,三十几岁时就分居了,直到老死互不通问。两个舅舅成家以后,外公住在大舅家,外婆随二舅过日子。外公死的时候,外婆已经瘫痪,成天伏坐在门口。人们抬着寿棺,白衣白幡,哭号震天,从二舅家门口经过。外婆老眼昏花,问道:这是谁呀?听说是外公去了,外婆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他到好处了。我相信此时外婆心里,几十年的恩怨早已冰释云消,只有对死亡的淡定和从容。我有回偶然在某本书上看到,原来现代医学研究表明,人进入暮年之后,内在机理上会慢慢为死做好准备,不再惧怕死亡。我倒宁愿相信人是越活越通达的,进入暮年皆成哲人,于生死大道都圆融了。

我尚未出生,父亲就“因言获罪”,家庭陷入水深火热。我兄弟姐妹又多,父母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难有好的心情。父亲面色本来就黑,常年不开笑脸,很是怕人。孩子们的耳边时常充斥着咒死声。“老子打死你!”“你想死啊!”“吃了你去死!”“哭个死啊你!”但听着父母的咒死声,我是麻木的。我从小怕死的原因,既不是眼见着别人的死亡,也不是耳边充斥着咒死声。恐惧死亡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只是这种恐惧来得太早,纠缠得太深。我很小就开始失眠,躺在床上不免胡思乱想,经常会想到自己死了怎么办?我想自己死了就永远见不到父母兄弟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永远不存在了,今后世上还会发生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了。想着想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没有死,还躺在黑夜里。我只看见自己躺在中堂的案板上,穿着小小的寿衣,父母、奶奶、外婆、姐姐、哥哥,都围着我嚎啕大哭。依着乡俗,小孩子死了不会享用棺木,多用薄薄的木板简单地钉个木箱,叫做函子。也不会慎重的卜选坟地,而是草草地埋葬在荒地野坡,尸首常常被野狗刨出来吃掉。我见过很多尸骨狼藉的童子坟,让人惧怕和恶心。我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哭湿了枕头,浑身哆嗦不止。有时被父母打骂了,满心委屈,也想自己干脆死掉算了。我会躲到某个角落,想象自己的死。想着想着,仍是想象全家老小围着我哭,又把自己弄得泪流满面。但是,此刻心里却有着报复了父母的快意。

我真切的感受到死是那么容易,那么近在咫尺,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那是夏天,我去河里游泳。我至今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学会游泳的,仿佛生下来就能在水里扑腾,就像鸭、鹅和水牛。可是那天,我正在河里玩得高兴,突然听说淹死人了。我吓得要命,奋力游向河岸,仿佛水里尽是落水鬼。从小就知道,水里淹死的人,就会变成落水鬼,须得害死一个人,自己才得超生。淹死的那个人叫毛坨,已有二十岁了,被人捞上来抬回了村子。一大帮男孩尾随着,有的穿了短裤,有的光着屁股。毛坨被平放在案板上,两个人扯着他的手,来回摇摆着。据说这么摇着摇着,人有可能活转来。毛坨的妈妈在旁边呼天抢地,哭诉毛坨从小是多么懂事,却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旁边有人在议论,肯定是碰上落水鬼扯脚了。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身子蜷得像田螺,总感觉那落水鬼就在我脚下张牙舞爪。我家离毛坨家不远,他妈妈的哭声,佛事道场的法乐声,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都清清楚楚听见。我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毛坨躺在门板上的样子。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去看他。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突然觉得我就是毛坨,躺在案板上,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我死了!我吓出一身冷汗,从床上赶快爬起,钻到父母床上去了。妈妈气哼哼骂道:“要死啊,不好好去挺尸,挤到这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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