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远行(12)

公司办公楼的大厅位于二层。要想走到街上,还必须坐步行梯下楼。

法兰克·诺沃维抬起头,顶着大眼袋和一脸疲惫,冷漠地看着周围的世界。但是,他的态度因人而异。“早上好,方施华先生。”他说。

“法兰克,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当然。”

蒂姆踏上自动扶梯,脚还在不停走。他回头对法兰克说,“能陪我走一会儿吗?”

法兰克从椅子上起身,半天才追上蒂姆,蒂姆已经走到底楼大厅的中部了。“有什么能效劳的?方施华先生。”

“楼梯间里有个人。”

“什么人?”

“无家可归的人。”

“在咱们的楼梯间?”

“你知道他在这儿什么吗?”

他走进旋转门,示意让法兰克跟上,推开玻璃门走到外面。

城市生活的冲击,总是出人意料。距离他在办公桌前的状态好像很遥远。出租车、小汽车、货运卡车、骑自行车送外卖的服务员们。不同的脸孔,犹如不同的国旗。一位哈希德派犹太人推着小车在他面前的人群中穿行。人行道上还有一些融雪用的盐渍,寒冷已经将他吞噬。他在冷风中行走,一路向北,朝着中央公园的方向。大风将旧报纸卷起,吹动围巾的边角。大衣后摆不断拍打着他的身体。他咬紧牙关,哆哆嗦嗦。可怜的法兰克,突然被叫出来,只穿了标准的保安制服夹克。但是,法兰克却尽职尽责地跟着他,穿梭在寒风中。

他能让法兰克回去帮忙拿背包吗?这样的话,法兰克就得回到大楼,等电梯,穿过走廊,再下来。那时候,法兰克找他就只能如同大海捞针。

“法兰克,”他说,“霍布斯今天晚些时候要来。”

“方施华先生,您记得那人在哪层楼吗?”

“三十几层?”

法兰克从腰间取下对讲机。“两分钟后,他就会被请出办公楼。”

“谢谢你,法兰克。”

法兰克将对讲机竖起放在嘴边,进行呼叫。对方传来一个声音。他正在对话时,蒂姆打断他,说:“等一下。”法兰克中止谈话,将对讲机放下,边走边等着听进一步指示。“等等,法兰克。”

他们走到十字路口,很多行人在等交通灯。他拐进小街,在单行线的反方向行走,虽然他不能理解自己这近乎神秘的行为,但可使自己免遭车祸。法兰克跟着他。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引导他躲过红灯、车流和任何其他潜在的危险,就像猫的直觉。尤格斯医生曾经认为,他的这种行为说明,在某种有意识或潜意识层面,他是能够自我控制的。但是,科克斯医生又说,人类自身的无意识机制,特别是自我保护本能非常强大,足以操控甚至决定大脑的具体运作机制。一个认为他的问题出在大脑,另一个则认为出在身体。起初,他相信其中一位医生的诊断,并且听取他的意见;接着,他又相信另一位医生的诊断,然后听从他的指导。现在,当最后一辆车经过十字路口后,他和法兰克过了马路。所有的好奇心和智慧都已用尽,尤格斯和科克斯也没能开出真正的药方。谢谢你们那些完美的理论,专家和专业人士,谢谢你们的空头支票。法兰克一直扭头看蒂姆。

“我想,你还是不要管那人了,”蒂姆说,“让他待在那儿吧。”

“我以为您想让他走。”

“现在不想了。”他说。

他想起了前一天自己在非洲发廊的经历。白人走进黑人的发廊,请求庇护,黑人妇女给他提供折椅。还是那个白人,看到无家可归的黑人在寻找歇脚的地方,居然要把他赶回外面的冰天雪地中。弘法大师很久以前关于因果报应的失衡有可能导致物质分裂,从而引发他的出走疾病的说法再一次被证明是空谈,现在他只想举止得体。“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他说。

他转头,发现法兰克鹅蛋般光溜的头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一顶黑色羊绒帽。“市里有很多很好、很暖和的收容中心,方施华先生。”

“嗯,没错。”他说,“但是很奇怪,我恰好认识这个人。法兰克,他是我中学同学,这些年过得不太好。你能不能帮个忙,让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保证不被其他人打扰?”

“我不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嗯,算是朋友,很久以前认识的。”

“包在我身上,方施华先生。”法兰克说,又拿出对讲机说了些什么。

“法兰克,我还想请你帮个忙,”他说,“能把你的帽子借给我吗?”

法兰克毫不犹豫地将帽子交给他,仿佛那本就是为蒂姆准备的帽子,刚才他戴着只不过是临时存放。蒂姆戴上帽子,把耳朵别在帽檐里。“谢谢你,法兰克。”他说。

“您是不是又停不下来了,方施华先生?”

蒂姆面色苍白,惊讶万分。公司里没人知道这事儿——他一直小心翼翼,守口如瓶。之前两次请假,他都解释为,是珍妮一直在跟癌症作斗争。但是,现在他想知道:有人了解他请假的真正原因吗?到底多少人了解?还是,就像他们说的,保安部门的法兰克·诺沃维总是第一个得知各种消息的人?

“什么停不下来?”

“您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法兰克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法兰克。”

“哦,没事了,就当我没说。”

“你现在可以回去上班了。”

“好的,方施华先生。”可法兰克继续跟着他,“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方施华先生?”

从来就没人能真正帮上什么忙。珍妮可以将他铐在床头,直到他的手腕再也无法承受;贝卡可以假装理解他所经历的一切,直到逃出房间;巴达塞里安可以重新阅读医学杂志,再约一次核磁共振检查;梅奥诊所的人们又可以皱着眉头跟着他在罗切斯特的郊区转悠;克利夫兰的考利医生可以推荐基于病人的“健康保健寻求行为”心理评估;蒙特勒的欧拉医生可以再次摆摆手;雅里·托普洛夫斯基可以再准备一份蝙蝠翼提取物的混合物;苏菲·里吉娜可以用精神引导生命能量的熏香为他理疗,再次开启他的通道,将他的身心瑜伽化、灵气化和规范化,成为一个坚实的整体——但是那该死的病又复发了。病人与疾病和绝望抗争的前后两大盾牌——希望与否认,都消失了。

“你可以给我太太打电话,”他最后说,“告诉她等我的电话。”

曾经有神医提醒过他,让他注意一下自己对科技的依赖问题。电子邮件、掌上电脑、语音邮件均是消耗自我的现代科技的组成部分。它们使得关于自我的想法和意识不断地、不受压制地出现。谁给我打电话,谁给我发短信,谁要找我,我,我,我。每次在路上,“自我”取代了美景和天际线,扰乱了微妙的沉思法则。“自我”被从世界的数字化嚣叫中斩断,“自我”再次变为天空、小鸟、树木。

上次发病前的几个月时间里,他没碰过任何鼠标和键盘。可体内的疾病因子还是倔犟地生长、复发。所以,即便是神医的诊断,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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