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春园琐事

我未到浙西以前, 尚是乍寒乍暖时候, 及天目回来, 已是满园春色了。篱间阶上, 有春的踪影, 窗前檐下, 有春的淑气, “桃含可怜紫, 柳发断肠青冶,树上枝头, 红苞绿叶, 恍惚受过春的抚摩温存, 都在由凉冬惊醒起来, 教人几乎认不得。所以我虽未见春之来临, 我已知春到园中了。几颗玫瑰花上, 有一种蚜虫, 像嫩叶一样青葱, 都占满了枝头, 时时跳动。地下的蚯蚓, 也在翻攒园土, 滚出一堆一堆的小泥丘。连一些已经砍落, 截成一二尺长小段, 堆在墙角的杨树枝, 由于雨后凭空添出绿叶来, 教人诧异。现在恍惚又过数星期, 晴日时候, 已可看见地上的叶影在阳光中波动。这是久久不曾入目的奇景, 也正是“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冶的时节。

但是园中人物, 却又是另一般光景。人与动物, 都感觉春色恼人意味, 而不自在起来。不知这是否所谓伤春的愁绪, 但是又想不到别种名词。春色确是恼人的。我知这有些不合理。但假定我是乡间牧童, 那必不会纳闷, 或者全家上下主仆, 都可骑在牛背放牛, 也必不至于烦躁。但是我们是居在城中, 城市总是令人愁。我想“愁冶字总是不大好, 或者西人所谓“春疟冶, 表示人心之烦恼不安, 较近似之。这种的不安, 上自人类, 下至动物, 都是一样的, 连我的狗阿杂也在内。我自己倒不怎样, 因为我刚自徽州医好了“春疟冶回来,但我曾在厨夫面前, 夸赞屯溪风景。厨夫偏是徽州人, 春来触动故乡情, 又听我指天画地的赞叹, 而事实上他须天天在提菜篮, 切萝卜, 洗碗碟, 怎禁得他18立对一朵花微笑: 春第一辑不有几分伤春意味? 我的佣人阿经, 是一位壮大的江北乡人, 他天天在擦地板, 揩椅桌, 寄邮信, 倒茶水, 所以他也甚不自在。此外有厨夫的妻周妈———周妈是一位极规矩极勤劳的妇人, 一天在洗衣烫衣, 靠她两只放过的小脚不停地走动, 却不多言语, 说话声音是低微的, 有笑时, 也是乡女天真的笑, 毫无城市妇女妖媚态———凡中国传统中妇人的美德, 她都有了。只有她不纳闷, 不烦躁, 因为她有中国人知足常乐的心地, 既然置身于小园宅, 叶儿是那样青,树儿是那样密, 风儿是那样凉, 她已经很知足了。但是我总有点不平。她男人以前常拿她的工钱去赌, 并 且曾把她打得一脸紫黑, 后来大家劝他, 我立了一条“家法冶, 才不敢再这样蛮横。他老是不肯带她外出, 所以周妈一年到头总居在家中。

但是我是在讲“春疟冶。年轻的厨夫, 所来有点不耐烦, 小菜越来越坏了, 吃过饭, 杯盘都交给周妈去洗, 他便可早早悄悄地外出了。更奇的是, 有一天, 阿经忽然也来告半天假。这倒出我意外。阿经向来不告假的。我曾许他, 每月告假休息一天, 但是他未告过假。但是这一天, 他说: “乡下有人来, 须去商量要事。冶我知道他也染上“春疟冶了。我说: “你去吧! 但不要去和同乡商量什么要事。还是到大世界或新世界去走一遭, 或立在黄浦滩上看看河水吧。冶我露齿而笑, 阿经心里也许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

阿经正在告假外游时, 却另有人在告假常来我家中走动。这是某书局送信的小孩。这小孩久已不来了, 因为天天送稿送信, 已换了一位大人。现在却似乎非由小孩来不可, 就是没有稿件、清样, 他也必来走一遭, 或者来传一句话, 或者来送一本杂志。我明白, 他是住在杨树浦街上, 所看见的只是人家屋瓦, 墙壁, 灰泥, 垃圾桶, 水门汀, 周围左右一点也没有绿叶。是的, 绿叶有时会由石缝长出, 却永不会由水门汀裂缝出来的。现在世界, 又没有放小店员去进香或上坟的通例。所以他非来我这边不可, 一来又是徘徊不去, 因为春已在我的园中, 虽然是小小的园中。自然他不是来行春, 他不过是来“送信冶而已。

人以外, 动物也正在发春疟, 我的家狗阿杂向来是独身主义者, 若在平日, 住在家中, 他倒也甚觉安闲自在。我永不放他出去, 因为他没有挂工部局的狗领, 我又不善学西人拉着他兜风去, 觉得有碍观瞻。但是现在不行, 我的19园地太小了, 委实太小了; 骨头怎样多, 他还是不满意。我明白: 他要一个她, 不管是环肥燕瘦, 只要是个她便好了。但是这倒把我难住了。所以他也在发愁。

不但此也, 小屋上的鸽子也演出一幕的悲剧。本来我们租来这所房子时,宅中有七八只鸽子, 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现只剩了一对小夫妇, 在小屋上建设他们快乐小家庭。他们原打算要生男育女养一小家儿女起来, 但是总不成功。因为小鸽出世经旬, 未学走先学飞, 因而每每跌死。那对少年夫妇歇在对过檐上眨眼儿悲悼的神情, 才叫人难受。这回却似乎不同, 聊有成功之希望了。因为小鸽已经长得有半斤重, 又会跑到窗外, 环观这偌大世界, 并且已会扇几下翅膀儿。但是有一天阿经忽然喊着说: “小鸽死了!冶轰动了全家人等出来围问。这小鸽怎样死的呢? 阿经亲眼看见他滚在地上而死。这条命案非我运用点福尔摩斯的本领查不出来。

我走上摸这死鸽项下的食囊。以前他的食囊总是非常饱满的, 此刻却是空无一物。窠上尚有两枚鸽蛋。那只母鸽坐在窠中又在孵卵。

“你近来看见那只公的没有?冶我盘问起来。

“有好几天不见了。冶阿经说。

“最后一次看见是在何时?冶“是上礼拜三看见的。冶“唔!冶我点首。

“你看见母鸽出来觅食没有?冶“母鸽不大出来。冶“唔!冶我说。

我断定这是一桩遗弃妻子的案件。就是“春疟冶作祟。小鸽确系饿死无疑。母鸽既然在孵卵, 自然不能离巢觅食。“薄幸郎!冶我慨叹地说。

现在丈夫外逃, 小儿又死, 母鸽也没心情孵卵了。这小家庭是已经破裂了。母鸽伶仃孤独地歇在对过檐上片刻, 顾盼她以前快乐的小家庭一回, 便不顾那巢中的蛋, 腾翼一飞, 不知去向了。我想她以后再也不敢相信公鸽子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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