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恨诗
安邑坊女
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
长安城中的安邑坊(位于长安东市正南,紧邻乐游原),有一条十字街,这条街的东面,有一座神秘的陆氏老宅。这座老宅破旧不堪,已经有相当多的年头了,荆棘塞满池塘,灰尘积满画壁,斗拱上青蛇盘卧,桌案上狐狸穿行。人们传说这是一座凶宅,无人敢住。
一个名叫臧夏的书生,又穷又大胆,于是就借居在其中,这天,他让哥哥陪他一起大白天睡在这座诡异的大屋子里,虽是白天,又有人相伴,但居然还是梦见了奇怪的事情。过了好久,臧夏才醒来,他惊魂未定地说:“我看见一个女子,穿着绿色的裙子,血红的袖子,从东街慢慢走近,只见她体态纤弱,细腰如柳,玉面如花,只是满脸泪流阑干,充满悲戚之色。过了一会,她收住了哭泣说: 听妾一篇幽恨之句。 然后幽幽地吟道: 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 ”
从诗句中来看,安邑坊中的这位哀怨的女鬼,大概是一位商人妇。她曾经独居在巴陵(湖南岳阳)一带,日日盼着远行的丈夫能够归来。闲居无事,牵挂在心头的总是丈夫的行踪,但卜的卦象却是多雨多风,今夜的巴陵又是一夜苦雨,她低吟着《木兰歌》,叹息娇弱的自己不能像木兰一样男扮女装闯荡天下,唯一能效仿的只是“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
李白有诗:“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唐代时的女子,虽然比后世的女人们压抑感要少得多,但“一世夫妻三年半,十年夫妻九年空”这样的情形,同样会在唐代的商人妇身上出现,那种煎熬,同样会使她们郁闷得要发疯。
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曾写到:“她(白流苏)摇摇晃晃走到隔壁房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 清空的世界。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够,明天她得记着换上几只较强的灯泡。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静寂。她累得很 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 她管得住她自己不发疯么?楼上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全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的空虚 ”
读过这部小说的都知道,其实范柳原刚走还没过多大会儿哪,这白流苏就空虚寂寞到令人恐怖的地步了。
古时没有手机短信,没有网络,远行人难得有一丝音讯。只有默默地等待,无尽的期盼。传说有个寡妇每晚寂寞难耐时,就将一百个铜钱洒落在地,熄灭灯烛,逐一摸起。等她死去,人们发现那一百个铜钱个个锃亮,她原本亮丽的青春都消磨在这些冷冰冰的铜钱上了。
安邑坊女鬼的幽怨之情正像李白笔下所写的:“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去来悲如何,见少离别多” 那无法摆脱的孤独、幽苦、焦虑、相思,可以令痴情的女子化身为石 “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
《聊斋志异》曾写过一个长清县的老和尚,因生前修行心诚守一,死了后魂魄不散,蒲松龄评道:“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而安邑坊女鬼也是如此,她虽然不是修道之人,却也有精诚如一的执著信念,那就是一个“情”字。
于是她没有去轮回超生,而是成了一个“情鬼”。她之所以魂魄不散,执著地守在这座空宅中,我猜测,这座空宅可能正是她当年的丈夫住过的。有道是“挥金陌上郎,化石山头妇”,她的老公有了钱就在长安这个花花世界购宅买妾,早将远方的她置之脑后。她只有在幽怨而死之后,魂魄才可以飞越关山,来到这里。她显形给书生臧夏,只是为了让世人得以知道这苦了她一生的怨情。
为情苦,为情怨,为情死。阴魂不散,怨情不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