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河洗羊去。
父亲一撂饭碗,冲着倒在炕上歇晌的我喊了一句,并顺手从后炕的笸箩里,挑了一团黑黑的东西扔给我。一看,是父亲的一条秋裤改做成的短裤。我胡乱换上,一提,裤口就兜在了前胸上。父亲淡淡笑过,一扭头,开始往河滩走。
晌午的村庄正静。几排土坯房子,低低地伏在空旷的两面土坡上,像失了生气的秋虫,寂寂的,不动。空气中散发着阳光暴晒过的庄稼和青草的味道。偶尔有一声彻彻的驴鸣,一声懒懒的狗吠,从田野深处,从巷道内里,直直地升起来或软软地荡开来。
我和父亲都赤着脚,父亲两片阔大的脚丫子,很快就在沙土上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我没有选择另走一条路,而是悄悄地跟在父亲的后头,我故意把自己的脚印叠在父亲的脚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重复着父亲的路。一些隔年的尘土在我们的身后扬起,荡动在透明而又鲜亮的空气中。
父亲走着走着,突然一转身,站定。我没收住自己,一下子撞到父亲的腿上。父亲好像突然间恼怒了,抬起手就在我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
“走到一边去。”父亲说完后,甩开脚丫子继续往前走。这回我不敢跟在他后边,故意离开父亲一段距离。后来,我一回头,发现后边开始有了两行细小的脚丫子印。
我学会走自己的路,大约就是从父亲拍了我那一巴掌开始的。
河,在对面山下,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它大河。尽管以后我在山东看过黄河,在南京看过长江,但心中还管家乡的这条河叫大河。塞北的家乡缺水,遇水就觉得浩瀚,就愿意把它说大了。
远远地看过去,河滩上有不少的人。几绺细水,在太阳的映照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我们要到那儿,还要穿过几个沤麻的坑,再翻过一片烂石岗子才行。这堆用来防洪的石头,此刻烫得像块烙铁。我蜷紧脚指头,弓起脚心,飞也似的跑过这片石头,然后赶紧把两片脚丫子没入水中。晌午的河水温润润的,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熨帖与舒服。
沙滩上,父亲正找我家的羊。我家有五只羊,都白白胖胖的,此刻所有的羊都扎着堆,它们的头都掩在彼此之间的缝隙里。父亲说,羊们头都扎得低低的,谁还能认得是谁家的。我围着羊群转了一圈,突然抱住一只羊的头,朝着父亲喊,这儿有一只。父亲讪讪地笑着走过来,说你咋认得?我说这是咱家那只断腿老羊,那年冬天偷吃青草,你打断了它的后腿,我一看它后蹄子浅浅地耷拉着,就知是咱家的。父亲两腿夹着羊头,拖着羊往河里去。我接着找其他的羊。
河滩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空气中开始有了一阵羊的腥臊味,还有一些低沉的号叫。我顺利地找到了其他的几只羊,一只尾巴肥大,一只塌腰,一只屁股上沾着块洗不下的羊屎,一只是胯上有一块黑标记。那些年,我正好留意观察着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并学会了暗暗地记在心里。当时也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顶多是洗羊的时候帮父亲找找羊,牲口野在地里不回家,我知道它藏在哪条沟岔里,和谁家的毛驴在一块。我还发现,这种时候只要牵住那头驴往回走,再野的牲口也准会一块跟着回来,生拉硬拽动粗都不顶事。我没想到,我在岁月深处拾起的这些并不起眼的东西,二十几年以后会突然金子一般堆在我的人生经验里,让我感受着不劳而获的喜悦。与别人可能扑朔迷离的生活相比,我能轻易地抓住藏在背后的本质,而不会空做一场事,傻等一个人。
父亲已经洗完了那只老羊。剩下的时间,我和父亲一起洗余下的几只。我在水中刨了个大坑,父亲把羊拖进去的时候,水正好齐腰流过。父亲用腿夹住羊,姿势就像秋天搂草时夹着大耙,笨拙而又实用。父亲从羊尾巴开始洗起,我则从羊鼻孔开始洗起。羊很温顺地接受着我给它的沐浴,我洗净了它鼻孔中经年的一些污垢,这样它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心通气顺地活着。我洗的时候,动作有些大,但它没有挣扎,它静静地站立着,享受着人类给予的抚慰、温情和关怀。
这会儿河滩上开始有了不少洗过的羊,太阳一晒,再刮过一股子清风,河滩上好像有一块白白的云彩浮动着。远处,有几只叫石鸡子的水鸟,在清水漫过的沙石上急速地飞奔。父亲把那只塌腰的羊往岸上一放,把他的裤脚往下一抹,就开始往家走。